丹尼尔▪奥尔布赖特(Daniel Albright,1945—2015)美国现代主义和比较艺术研究领域的杰出学者,本科就读于美国莱斯大学,在耶鲁大学完成硕士和博士阶段的学习,师从现代主义研究专家理查德▪艾尔曼(Richard Ellmann)。博士毕业后,他先后在弗吉尼亚大学、罗切斯特大学任教多年。2003年起,奥氏任教于哈佛大学英文系,后加入比较文学系,同时也在音乐系讲授课程。他的学术成就体现在对文学、视觉艺术和音乐的跨界研究上,代表作有Untwisting the Serpent:Modernism in Music, Literature, and Other Arts(1999)等。 译者简介 欧荣 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语语言文学博士。 徐长生 浙江万里学院外语学院副教授。 杨贤宗 华中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美术史论方向博士。 陈晓娟 华中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文艺学方向博士。
绘画艺术,是在平整表面上以线条再现对象,然后上色,色彩以适当的明暗分布,以符合对称和透视法则;绘画是创造出所要表现对象的相像物或真实观念的整个过程。[威廉▪阿格里昂比(William Aglionby):《三段对话中的绘画》(Painting in Three Dialogues),1685]
我们应当记得一幅画——在成为一匹战马、一位裸体女子,或讲述某个故事前——本质上是个以特定图案排列的色彩平面……让我们去博物馆……通过意志的努力,也许会看到这些图画的“本质”,也可能看不到。[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新传统主义的定义》(Définition du Néo-traditionalisme),1890]
其实,所有这些对透视的关注都比它最初看上去的效果更不自然,甚至破坏了自然。透视法更关心的是空间,而不是物体,它将大量精力耗费在空间关系而不是事物上。在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中,所绘的事物似乎是随意的,主要是用来展现空间的华丽。佩鲁吉诺(Perugino)的《基督赐予彼得通往天堂和地狱的钥匙》(Christ Giving Peter the Keys to Heaven and Hell)中,后部的豪华建筑物据说是所罗门神庙,但它是按照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洗礼堂样式构思的;两边都是罗马的凯旋门,与基督的耶路撒冷不相称。事实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可居住的建筑,只有象征着权力和荣耀的建筑。画面上的空白处太多——显然佩鲁吉诺并不关心如何再现一座城市,而是非常关心如何利用新发现的透视科学;你的眼睛晕眩地看向地平线上的消逝点,它在神庙大门的正后方。街面看起来异常光滑、平坦与开阔;实际上,中间靠右的一些人物像是在滑冰。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中的大多数城市都有些像戏剧舞台上的天堂之城。
再现实物一直是画家最感兴趣的问题,但很少有人将其理解为绘画的中心目的。西方画家常认为,不可见之物比可见物更值得表现。卢梭(Rousseau)在他关于语言起源的文章中断定,手势语言要先于口头语言。而手势的麻烦在于,你无法指出那些不在眼前的东西。当一只鸡在前院刨地的时候,你很容易指明它;但要表示一只不存在的鸡,你需要其他的策略,一个表示鸡的词。确实,大多数的语言行为都关注不可见的事物。因此,绘画就其指向不可见性而言,是一种语言,以不可见性围绕着我们。佩鲁吉诺的基督给人一丝眩晕之感,就像弥漫整幅画的光晕一样,后来的画家们就推崇眩晕感,而几乎排除了所有其他的感觉。在提埃坡罗(Tiepolo)的《行星和大陆的寓言》(Allegory of the Planets and the Continents)中,人物的存在似乎是为了勾画出漏斗状的天空。
“不可见之物”声誉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现代主义时代之前。1649年,画家、诗人、宗教法庭的艺术审查官弗兰切斯科▪帕切科[Francisco Pacheco,委拉斯贵支(Velázquez)的岳父]的论著《绘画艺术》(Arte de la pintura)在他去世后出版了;他相当深入地思考了如何描绘天使的问题——不应该是女性的形象,他坚持认为赋予它们乳房会“有损其完美”,应画作10岁—20岁之间的男性青年或者儿童的形象,甚至是“新生儿……以一种得体而可靠的方式飞行……赤身裸体或是穿着丝质或各色棉质衣服”。帕切科认为最好“严格按照历史故事来描绘服装和装饰”,因此,与魔鬼搏斗的天使长米迦尔应“装备武器和罗马盔甲”,而不是我们自身这个时代的盔甲(他似乎并没有质疑,古罗马盔甲是否适合一种自创世以来就存在的生物)。比起他对历史真实性的强调更有意思的是,帕切科认为天使都应该画有翅膀,不管上帝是否以这种方式创造了天使:“一般来说,人们应画出翅膀华丽的天使,模仿自然的缤纷色彩……不是因为上帝这样创造了它们,而是为了表现它们本质上的空灵特性,它们被赋予的敏捷和速度,它们从天而降的方式全无肉体之累……在云间穿行,因为天国就是它们的栖居地;沐浴着世人难以企及的真理之光,它们向我们温柔地传达神意。”帕切科并不确定天使是否有闪亮的翅膀,重要的不是天使真正是什么样子,而是什么可以暗示超人的速度、空灵与敏捷性。一个天使应该被绘为人的形象,但这个形象要很淡,宛如流动空气的——难以企及的真理之光,但有迹可循。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光对画家来说都是无法企及的,因为一幅画只能反射,而非发光——用文艺复兴时期的语言来说,它可能光彩夺目,但永不会光芒四射。在画作的上方、前方或后方的某个地方有光,但画作本身无法发光。
老一辈的画家并没有受制于现实中的物质外观,而是着迷于灵动、转瞬即逝的事物。帕切科在他关于如何描绘圣灵感孕(Immaculate Conception)的教导中指出:“虽然(月球)是颗固态的行星,我本人却把它描绘成轻盈的半透明物。”对于有精神性倾向的艺术家来说,所有的固态物质都会融入空气。米开朗基罗有一句广为引用的格言,收录在乔瓦尼▪保罗▪洛马佐(Giovanni Paolo Lomazzo)的《论绘画、雕塑和建筑艺术》(Trattato dell’arte di pintura, scultura, ed architettura,1584)中;以下的引用出自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h)的专著,米开朗基罗的看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洛马佐在论述当时(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时有段精彩的论述:“据说,米开朗基罗有一次教导他的学生,画家马尔库斯▪德▪西耶纳(Marcus de Sciena);他一定要以金字塔形的、蛇形的形体为构图基础,再成倍增加。这条规则(在我看来),包含着艺术的全部奥秘,因为一幅画所能有的最大魅力与生命力,就是表现运动:画家称之为画的灵魂(Furia)。再也没有像火焰或火这样的形式能更好地表现运动了。照亚里士多德和其他哲学家的说法,火是所有元素中最活跃的:火焰的形状最适于表现运动,因为锥体或尖头状的火舌,仿佛以一种锋芒劈开空气,以便上升到适宜的地方。因此,具有这种形式的构图将是最美的。”
康定斯基对比了塞尚的三角形构图与拉斐尔(Raphael)的《圣家族》,后者在他看来是沉重的学院派作品,毫无生气。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对拉斐尔的抨击在那些趣味超前的人中间很常见。诗人埃兹拉▪庞德曾嘲笑拉斐尔笔下人物的笨拙无趣,他讥讽地引用了一位德国学者的评论,说在拉斐尔的画中,完美的圣母变成了肉体,并补充道:“1527年前后,把人物蜕变为肌肉组织的画法频繁而普遍。人成为血细胞构成的人体,而非严格意义上‘有生气的’,它不再是包裹在火团里的气团,它不再发光,眼睛不再放光,只有一团团肉,也许,可以减震。”但我不确定他说得正确与否。庞德受到维多利亚时代拉斐尔前派兄弟会(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的影响,那群画家指责拉斐尔在艺术上出了很多问题。但我认为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一样,更关心的是一幅画的灵魂(Fury),而不是描绘的准确性。拉斐尔笔下的一些人物绝无沉重感,而其中似乎孕育着向上的运动,就如《赫利奥多罗斯被逐出神殿》(Expulsion of Heliodorus from the Temple)中的那样。
根据《伪经》(2,马卡比,3)记载,叙利亚国王命令赫利奥多罗斯(Heliodorus)去掠夺耶路撒冷圣殿中的财宝;但上帝派了一匹配有金辔的骏马践踏他,还有两个年轻人鞭打他。在拉斐尔的画中,这两位年轻人被描绘成没有翅膀的天使:他们的脚没有接触地面。但在画面中似乎所有的重力都减弱了:那匹半直立的马缓缓地落下,像骑士和第一个年轻人的斗篷一样,似乎遇到了某种剧烈的上升气流;中间靠左那位奇怪扭曲的女人似乎是自己旋转站起的,还有一位男子甚至悬浮在柱基上。在这幅壁画和梵蒂冈拉斐尔厅(Stanze di Raffaello)的其他作品中,拉斐尔喜欢用左右两边都有大量人物而中间没有什么事件发生的三角形构图:这幅画似乎想要以倒置的扇面或书本闭合的方式向内、向上移动。
在《奥德赛》(Odyssey)中,佩内洛普(Penelope)白天编织挂毯,夜间将它拆开,以延迟她必须选择新夫君的时间。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确信,绘事与非绘事之间密切相关。安德烈亚▪曼坦尼亚(Andrea Mantegna)绘制了三幅圣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的图画,其中一幅现藏于维也纳。在右边角落画有一支熄灭了的蜡烛,它的底座上缠着一段丝带;丝带上有一条箴言:“Nihil nisi divinum stabile est. Coetera fumus.”(唯有神万世不移,其他一切犹如云烟。)殉教者圣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栩栩如生——观者能强烈地感受到箭伤所造成的痛苦。另一方面(就像许多关于这一主题的画作一样),鲜血被神秘地抑制住了:他流出少许点缀性的血,让他看起来像被万条光线穿身。曼坦尼亚似乎在表明塞巴斯蒂安已进入一种精神升华的状态,他的身体有一种幽灵般的可穿透性:也许你的手可以像箭一样轻易地从他身上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