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张定浩 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1月
书读二遍,我断定张定浩在怀念一个或几个遥远的朋友。他评论古诗与古诗人的文字里含了一点淡而不寡的想念。只是一点。我觉得他和马雁有很多文学与人生的共识。我绝不是暗示什么——那就既误解了君子,又唐突了佳人。我读《既见君子》会想起一个朋友,跟读《马雁散文集》一样,这两本书都提到我那位朋友和我说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古人写怀人的诗,其实很热烈,很直接,动不动就携手,就抵足而眠。“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就更不能用现代的词意去看了。士为知己者死,是报恩,不是友谊。男女间的情谊,就《既见君子》圈定的范围,“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类毁天灭地的激烈还是极少现象,多见如“辗转反侧”、“空床独难守”的小儿女语,更多见的是含糊,如今已经狭义了的话,比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由男女相思转为渴求贤才,再转为怀念故人。《既见君子》一书,谈诗,谈古人,实质作者在怀人。你若无人可怀,读这本书只能算读了一半。张定浩读诗欲求“和自己的生命相联系,开出新的意思”,我举双手赞同。
谓之“开出新的意思”,实是每每读之,每每有不同况味。我由此想起钟鸣的一本书:《太少的人生经历与太多的幻想》,可代表一种书斋生活。我年少时读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为比“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车舟靡从”美得多。现在再读,则觉得陶渊明的“闲”虽有忧思,却度数不高,见了面更好,不见亦可。五柳先生有酒,才闲得起来,有了闲,才把酒临窗,想起故人。这杯酒,本来就是喝给自己的,所以说完“愿言怀人”就完了。“对影成三人”相比之下就是少年人的耐不住寂寞,喝多了会伤人,于是后面跟着“醉后各分散”的伤心。张定浩说陶渊明“一个人喝酒,无喜无惧,也不太会真醉。”微醺就是在清醒与沉醉间找个平衡,极高明而道中庸。李白那种“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大酒,中年人绝对要谢绝的。张定浩读出的意味是,友情还是淡点好,能坐在一张席子上,“说彼平生”当然好;堵车见不了面也无妨。
中年的好处在于,残留一些少年激情,却不挥发;体验到了人生之不易,人身之难得,友谊之珍贵,却无老年的有心无力或静如止水。所以还能读诗,写诗,还能把情谊化在评读古诗中。张定浩常说他走在人生中途,假《停云》而说,“朋友之间,恰又是不需要朝夕相处的,因为彼此已镌刻在对方生命的年轮里。所以要回头把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轻读一次。”不过他说的“设想以后相见,把自己收藏的生命,交还给对方”我却不大同意。因为有些事情一说便俗,还是“中心藏之”为妙,要说,也是独自“愿言怀人”的好。如此,即便是异性朋友,也“保险”了。张定浩用“携手上河梁”感叹金克木和他一辈子的异性“保险朋友”的故事,悟出“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而是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若没有一个遥不可及的读者,遥远的她,我们怎能读诗读得如此动容,张定浩又何以如此笔笔深情?
一本评论古诗的书,我愣看出通篇怀念来,当真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张定浩并非似我这般狭隘。他于诗,兴观群怨,事君事父,乃至仰俯天地,或议论古诗好坏得失,颇有见地。比如谢眺的名句“澄江静如练”,张定浩从“静”与“如”的原意、引申义说起,联系古诗修辞惯例,结合上句,“开出新的意思”,否定了通常“江水平静得像白练一般”的解释。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但这种读法,他并不赞同。游国恩把楚辞分为训诂、考据、义理、音韵四派,张定浩“看来看去,哪一派与自己都不相干”,以做学问的态度读诗,失掉了趣味,“那可不划算”。
真的那么读,不仅是张定浩一个人不划算,我们也就读不到《既见君子》这么冲和且深情的文字了。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4年03月07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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