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曰:“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其实,官心也可以不乱的,如果远离诱惑的话。今年夏天,某地方出台了政策,规定以后不得为男性领导干部配备女性秘书。我觉得,这是对《道德经》精神的深刻领会,是从讲正气的高度对男性荷尔蒙进行的战略性管理。当然,我也有些疑惑:“湮”,能行么?先前治理祸水,可都是用“导”的。
与今天相比,古人的思想还真是解放。岂止女秘书,女校书都给配。我指的是唐宋时候的官妓制度。喜欢读点诗词的人都知道,元、白也好,欧、苏也好,这些文章太守,经常在官邸里开一种文化含量比酒精浓度还要高的派对,呼朋引类,醉月飞觞,其间总是穿插着一些女子的衣香鬓影。她们就是官妓,或称营妓,即专门由公家养起来供在官场上佐酒酬宾的歌妓。她们美姿容,富智巧,能歌善舞,而且往往会吟几句诗。因为她们,无数雅集上的韵事流传下来,成了点缀中国文学史的迷人的花絮。
可是,有一点请记住,这些官妓尽可以与宾客们逢场作戏,助兴调情,但不得私侍枕席。也就是说,可以上桌,不可以上床。这个规定很厉害,既人性化,又非人性化,仿佛是故意用来考验官员们的素质与意志的。怀是坐定了,乱还是不乱?这是个问题。据我了解,唐宋时期广大干部基本上是正确地对待了这个问题的,私与妓通的案例寥寥可数,说明各级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绝大多数能够抵御身边的色诱,做到了常在河边走,硬是不湿鞋。
这就是“导”的成功。现在看来,官妓制度属于一种形式大于内容的国家仪式,它兼容放纵与约束,亲狎与距离,将两种相反的冲动冶于一炉,久而久之,个中人逐渐产生了抗体,增强了免疫力,女性的魅惑逐渐被消解,男性的力比多也不知不觉地挥发干净了。
不过正应了那句俗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偏偏是我们心目中的令德之士,似乎的确容易犯事儿。就拿这一制度最盛行的北宋来说,绯闻最多的名人,恐怕要数欧阳修。《钱氏私志》详记了一条: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钱惟演)罢政,为西京留守。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著,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升。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坐客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觞歌,而令公库偿钗。
公款买单,实在是不足为训。欧阳修是文人,有才无行倒也不值得奇怪。可是,高尚而纯粹的学者如司马光,自己不涉案,却欣赏别人作案,真让人想不到。据《后山诗话》记载:
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公讳之。尝会僧庐,公往迫之,妓逾墙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来年去来去忙,蹩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最不可思议的是范仲淹。他老人家,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西溪丛语》里有这么一条:
范文正守鄱阳,悦乐籍一小妓。召还,作诗寄后任云:“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着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题诗曰:“江南有美人,别后常相忆。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颜色。”
据《能改斋漫录》,这事还有后话:范仲淹要求托管的后一任太守是魏介,“介得诗,因鬻以遣公”,也就是为那女孩子赎了身,脱了籍,再送了过去。要是落在今天,怎么都得告他一个性贿赂。伟大的范文正公也太不矜持细谨了吧!
尽管有这些不和谐音,比较古今两种制度安排,我们还是可以说:古人是身边有色,心中无色;今人则身边无色,心中有色。不是自己心里放不下,怎么会将那些女秘书都假定为潜在的诱惑者?
作者江弱水为浙江大学教授,主要从事诗学研究。本版文章为《风月三题》的前两节,该文收入散文集《赖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4年03月07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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