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国学”目前已然成为当今社会的热点。近日听从《季风书园书讯》的指点，购买了包括《经学的瓦解》（陈壁生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在内的几本书，细读之下，突然对章太炎的国学观有了新的认识。

　　我以前从来认为章太炎的国学观是相当纯正的。当然，什么是纯正又是一个问题。反正我从来不曾质疑过他的国学观。根本原因在于，他在晚年身患鼻咽癌的情况之下依旧讲课不歇，最后实际上是死在讲台上的。他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认为面对强敌（当时是日本）的入侵，中国很可能亡国，可是，只要有国学在，中国就有复国的一天。国学已经达到了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程度，而不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场景中的一丝点缀。

　　章太炎的这个立场是一以贯之的。他早年就是“国粹派”的主将。1903-1906年因为《苏报案》，他在租界的监狱里坐了三年牢。一出来就到东京作了那场名满天下的演讲：《东京留学生会演说辞》。在演讲中他说道：

　　“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遵信孔教，只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

　　一共三句话。第一句设问。第二句是反击康有为，因为康圣人在建立孔教会，连他的门生梁启超都看不下去，写了一篇《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加以反驳。问题出在第三句话。国学当然主要指向历史，但这个历史是谁的？章太炎在此明确地认为是汉族的！这其实就是梁启超所严厉批评的以汉族为中心，排斥其他种族、族裔的“小民族主义”。

　　类似的证据还有很多。还是在那次演讲中，章太炎说：“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场。”显然，章氏将爱国和种姓联系起来了。这里的种姓，是汉族的种姓；这里的爱国，爱的是汉族的国家。还有，在《革命道德说》（《经学的瓦解》一书在此犯了个错误，作者将此文写成《革命之道德》。章太炎没有写过这个题目的文章）中，他说：“吾所谓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复也，光复中国之种族也……”当然，在此章氏所说的“中国”指的是什么，也需要进一步澄清。不过，显然不是指目前包括五十六个民族在内的中国，而主要是汉族。他的革命，说俗了就是金庸小说中时常出现的“反清复明”。

　　吊诡的是，在戊戌辛亥时期，维新派反而在民族主义的问题上比革命派要宽容，要中正，要现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们必须说服满清统治者进行变法。而变法不能自己砍自己的头。这些也是学界的常识了。

　　问题在于，以前我们总是将民族主义和国学分开来讨论。如今合并在一起的时候，立即发现问题之所在。如果国学复兴的只是“汉种的历史”，那叫其他五十五个民族情何以堪？

　　幸运的是，辛亥革命成功之后，章太炎立即意识到自身种族主义的问题，一再告诫满族同胞，他们要革的，不是普通满人的命，而是满族统治者的政权，由此就从种族主义转向了政治民族主义，立即“高大上”起来。

　　不过，历史的陈迹毕竟在那里，死人往往会拖住活人的腿。当我们屡次回眸章太炎，试图从他的国学思想中捞一勺羹为当下服务，他的种族主义是否也会一起混在那勺汤之中，被我们当做心灵鸡汤毫不迟疑地喝下肚？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04月11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