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肖复兴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4年1月
北京人的小说,我最喜欢老舍和王朔。散文优秀单篇俯首皆是,但就我读过近几年的集子来说,整体水平不高。刘心武《人在胡同第几槐》勉勉强强,有几篇甚至带着官腔。北岛《城门开》虽好,因作者长期生活在海外,有些“隔”。要写出北京的精气神儿,人得住在北京够年头,能进王府,好窜胡同;既爱仿膳,又喜豆汁儿,往上交游名人要政,向下往来贩夫走卒,这样方得北京地气,才写得出北京人的前生今世。肖复兴《北京人》收文百余篇,皆如蜻蜓点水,并不深入,没有他的《蓝调城南》好。但因几乎写遍了北京与北京人,也因为点了水,能引发读者去看见(思考)涟漪,你看到的涟漪越多,说明你了解北京越多。
若论艺术与大众关系最密切的地方,我觉得是北京人艺排第一。这地方比故宫、长安剧院或美术馆更能体现北京人的大雅大俗。人艺以演老舍和曹禺著名。于是之代表的老一辈艺术家,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他们在台上演,人们看完了,议论唏嘘着出剧场,走在王府井大街上,便从艺术的舞台回到世俗生活,没觉察出他们也是北京历史的一部分。说北京,就得说到北京人;反之亦然。就像提到人艺便很自然地想起老舍一样。肖复兴说京城文化有雅俗之分。过去雅的是皇城士大夫文化,俗的是胡同平民文化。现在呢,士大夫不见了,出来了精英文化(还有精英文化的一个支流:王朔说的大院文化。如今变成官二代、富二代文化),胡同一天比一天少,胡同文化却没怎么变。也许该加上民工文化,因为他们住不起楼房,只能租住胡同里的大杂院。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肖复兴以为“如果胡同灭绝了,北京城就彻底失去了老北京的文化色彩”。这么说来,胡同过去的老日子似乎包含在内。胡同当然值得保护,但旧日子不一定值得留恋。肖复兴对此绝不含糊,“那种天棚鱼缸石榴树的小四合院已经变成了大杂院,更多的连大杂院都算不上,只能说是简易的窝……一年四季卖各种食物的吆喝声,宛若乐曲,同胡同所带的大杂院一样,是北京底层百姓艰辛生计的写真,我们绝不会产生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意。”今天,住在大杂院里的北京人不再贫穷,里面大量的外地务工者也谈不上生计艰难,只是,他们与前人一样,不甘心住这样的院子。北京人与外地人,在大杂院里,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平等。而北京,或曰北京人,向来以自信、自大著名,祖国各地的同胞,你们来吧,来多少咱北京收多少。所以造就了越来越大的北京城。
北京人嘴皮子功夫了得,谁都知道。肖复兴将北京男人分为“雌化”和“瓷化”两种。前者安于老婆孩子热炕头,后者中看不中用,只会纸上谈兵。我结识的北京爷们儿,一半心胸坦荡急公好义,有江湖侠客之风,一半小肚鸡肠,说得天花乱坠实则在想法子占你便宜。说不好哪种男人更有资格代表北京。肖复兴写北京的球迷售票员白领票贩子出租车司机,还有他的同行作家,写他们在茶馆饭店夜总会公园胡同戏院地铁医院的一举一动,写他们的吃喝拉撒睡,寥寥几笔,专找突出之处,近于漫画手法。比如写售票员,“北京的公交最挤,北京的公交售票员最凶。他们永远用一种睡不醒,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语调报站名,让你永远听不清爽。”对同乡,对北京,肖复的兴讽刺是轻微的,挖苦是善意的,用心是良苦的。但未必所有北京人都会接受,正如也不是所有的售票员都在漫画中。北京人自有其特点,北京城自有其风韵,读《北京人》,我却能联想到整个中国和中国人。
书里描述北京的变化,何尝不是中国的变化呢?北京土著的某些特点,又何尝不可视为全体国人所共有的呢?同时,北京也不完全是北京人的城市。近来流行逃离北上广之说,其实是外地人的牢骚。牢骚发完了,继续在北上广打拼,一个逃跑,十个补进来。德国哲学家斯本格勒说,“人类所有的伟大文化都是由城市产生的。”只要你生活在其地,你就创造、参与、影响着其地的一切。我盼望有一天取消户籍制度,你不是外地人,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是享有地方特殊政策的本地人——大家都是中国人。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4年04月2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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