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粉记》 《香皂记与兰泽记》 《胭脂记》 《贵妃的红汗》作者：孟晖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6年5月
   
    “快醒醒啊！”随着总教头刘国梁在里约奥运会场边的一声断喝，不仅整支国乒队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网红方阵，还使乒乓球变身举国若狂的全新体育产业，连压了好几年箱底的央视纪录片《乒乓球在中国》，也借势以黑马的姿态横扫各大视频网站。而第三集的某个镜头在张继科鲁能俱乐部宿舍的壁橱一扫而过时，立即有见多识广的眼尖群众开始追问：运动员用FANCL的清洁面膜挺好理解，为啥还会有阿玛尼的滴管粉底液呢？看来，场上骁勇无敌的“帝国绝凶虎”，在场下对于自己面部肌肤色差的管理也颇为严格。而新一代健儿们如此“臭美”，其实是件好事，不仅甩开了西方媒体强加给中国运动员身上苦哈哈的“金牌奴隶”刻板形象，比肩于贝克汉姆、C罗等跨界体育巨星们所引领的时尚潮流，无意中，还承续了一种悠久而隐秘的中国文化传统——男性对于自身仪容的矜惜和珍护。思维如此清奇，必须归功于《贵妃的红汗》。这本运用李约瑟式的方法论而完成的专著，允许我们这些惫懒的读者再次面对中国历史时，可以拥有不一样的 视角。
   

    先来看看曹植吧，在普遍的历史记忆中，这才思敏捷的诗人是宫廷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因为善妒兄长的猜忌迫害，郁郁而终。不过，翻至《贵妃的红汗》“英粉”一节时会长舒口气，原来，这位早夭的才子生命中也曾闪耀过如此欢悦的时刻：在遇到心仪的人杰邯郸淳后，贵公子洗净身体，敷上时尚的香粉，然后露着乌发，半露着身体，在客人面前跳舞、跳丸、说唱大段民间谣曲之后，接着换上正式的朝服，端正仪容，再与来宾展开智力上的交锋，一决高下。大概是瘟疫与战乱让生命太容易消失了，才会形成如此顾惜身体的风气，曹魏时期的贵族男性居然要这样夸张涂上白馥馥的香粉才愿意见客，这种见于正史之上的恍惚场景让人惊觉：我们以往对于“魏晋风度”的理解是何等褊狭，肤浅，王羲之、谢灵运的世界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奇瑰、闳放得多。

    而这一社会上层男性自我外貌保养需求的正当性，至少持续到了两宋时期。第N次儒法斗争中的领军人物王安石，就因背离了这一“公序良俗”，而招致政敌的讪笑。“拗相公”长期不洗脸，面部黑垢丛积，而被认为是病相，当误会解除后，门人学生殷勤奉上澡豆希望其洗濯一番时，安石相公居然声称自己天生脸黑，任何洗面药毫无用处，坚拒其美意。这个亦真亦假的笑话，立即就被有心人剪裁进笔记中，随着宋代成熟的图书印刷、流通系统，哄传四方。当然，这种暗戳戳的碎语谣诼还不足以掀动神宗皇帝的信任，但我们憨直的王荆公大概会为此气恼好一阵子呢。
   

    你敢相信么，早在8世纪的唐朝，居然就出现了研发、生产、销售三位一体近乎现代奢侈品营销的行业。众所周知，任何形式的奢侈品业想要取得成功，最关键在于找准一位合适的代言人讲一个具有普适吸引力的故事。那么，就此项能力而言，唐代长安、洛阳的从业人员，勇猛精进，比起今天的米兰、纽约的后来人毫不逊色。武则天，几乎斩断李唐皇室香火的女主，不过几十年后的李隆基时代，就有聪明人打着她的旗号，营销名为“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颜方”的美容秘方。这位从业者大概早就和魔鬼出卖过良心或者别的东西，才能够如此精准攫住目标消费者的心理痛点。虽然，陈寅恪等史家已考证出武则天晚年广蓄内宠的原因，一是遵循《周礼》所规定的内廷制度以增加女性称帝的形式正当性，二是作为防止李武两家新旧贵族过于坐大的权力制衡手段，反而放恣一己的私欲不是什么重要的考量。然而，无缘接近宫闱的士庶男女还是宁愿相信女皇的魅力来自于她暮年不衰的容貌。何况，连生性谨严的司马温公也在《资治通鉴》中铁口直断，“太后善自粉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更让人确信则天大帝一定有秘方来维持外表的吸引力，在这样的心理暗示加挑逗下，“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颜方”这十四个字能够煽动怎样程度的消费风潮就可想而知了，足以成为唐代美容用品业的经典营销案例。

    生为中国人，还值得拿出来显摆的是，验方虽然挂名在女皇身上，但原料、工艺均不算复杂，中等以上的人家均可承担无虞，而且，的确能收到“生血色，红鲜光泽，异于寻常”的实效。而这样成熟的美容用品行业，其实还只是更为壮阔的历史进程的一部分而已，如作者孟晖所得出的结论：“汉唐时代的医学美容实践与医药实践是联系在一起的，并且同医药实践一道，与道家的整个知识体系联系在一起，是包括炼丹术士在内的修道者完成的一次涵括物理、化学、生物等多领域的狂飙突进式的知识飞跃。于是，很自然的，美容的观念、素材与技术，就成为这些知识先驱们回馈给中国、给世界的巨大贡献的一个小小的部分。”

    千真万确，战争才是文明传播的第一推动力！作为拥有正常文明观的现代人，这是必须面对的尴尬事实。四千年前北亚草原的入侵者给初兴的华夏文明带来青铜冶炼术与战马、战车；天宝年间的怛罗斯之战则为阿拉伯世界送去了造纸术，改变了好几个文明的书写方式。如同亚历山大·蒲柏头韵体长诗中的贵族妇女梳妆台上摆满来自印度的奇珍异宝，二战前后美国发达的军事工业保证妇女们尼龙丝袜充足供应的例子——武装与红妆的历史辩证关系比我们敢于想象的还要紧密得多。这样看来，而汉武帝时代对于匈奴的复仇之战不仅让“白登之围”以来的国耻一扫而空，帝国北部边境享受了近两百年的安靖局面，帝国的女性也开始有机会享受更加娇艳的面容。红蓝花，极可能是汉匈战争后第一次传入的西域作物，不仅是红色染料的理想来源，还是制造红色妆粉的绝佳材料，迅速取代了茜草等传统红色染料的地位，当然也停驻在对匈奴征战的勇士们妻女的面颊之上。而从红蓝花的快速传播、大规模种植可以发现，汉王朝的“工业党”们是如何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地不放过任何机会，扩大原料来源，改进制造工艺。正是这种敬业精神保证了中国在有文字记载的大部分历史时段内，牢牢占据这最大、最先进的制造业国家的绝对优势地位。也正是这种优势，使得古代中国一直保持着无与伦比的凝聚力与吸引力，引发一波又一波的游牧民族南下和无数炽烈的长距离贸易伙伴的单箭头热情。

    在照亮了整个十八世纪的《红楼梦》中，和顺忠厚的平儿是曹雪芹所偏宠的角色。在受过琏凤连番而无理的欺凌后，作者立即悉心安排她到宝玉房中理妆，让温柔而愧怍的弟弟用女儿们乐于接受的方式补偿暴戾的兄嫂所造成的伤害。在这看似静谧柔美的闲笔中，居然也暗含妆粉在技术上的重大进步：从美洲传来的紫茉莉所结出花籽研碎后先兑上冰片、麝香等贵重原料，再和上轻粉等药料，灌入待放的玉簪花苞后，盛放于瓷盒之中，成为平儿平复心情的妙品。这般纯天然的质地，更有益于健康，也更加匀净而润泽，“轻白红香，四样俱美”。而怡红院中女儿情态的舒展居然和大航海时代之后全球范围内的物种传播勾连在一起了。曹雪芹再次展现了什么才称得上是大作家的手笔。虽然紫茉莉的引入远不如玉米、番薯、辣椒等影响巨大。但在妆台之上似乎也留下自己的印记，只有像曹雪芹这样灵心善感的写作者才会捕捉到闺阁中细微但意义重大的变化，将其缀入文本叙述的巨网中，才一步步结成《红楼梦》绵密而厚重的文学质地。而同时我们也觉察，康乾时代的“工业党”与他们的前辈同样敬业，紫茉莉这样的外来物种一经引进，依据其特性会立即加入对既有产品的改进过程中。这也间接证明了，中国这一文明体即使在进入现代社会的前夜，依然保持了惊人的活力与吸引力。任何对它停滞或封闭的指责，都是无知而武断的偏见所致。

    “传统的生活方式怎样在繁琐劳碌、效率低下之中，对大自然的取材实现了一种完整的、有节序的、物尽其用的循环。”这是《贵妃的红汗》中引人遐思的历史细节考索所共同指向的主旨之一。不得不承认，中国传统化妆用品在一百多年来的西化大潮中，被辗压得几乎无影无踪。如果没有孟晖这样有心人的努力，这种“始终在追求无毒、全天然。可持续可循环的目标”的别史会被彻底遗忘。真要感谢网络的出现，在电子商务如火如荼的中国，这种传统的复兴成为可能，中式化妆品行业曾面临的规模偏小、产销不畅、原材料产地限制等难题在网络的助力下皆迎刃而解，反而成为某种优势。而《贵妃的红汗》，因其内容的可操作性，成为不少实践者的指南。在社交网络上，经常看到这样的读者与作者分享、交流践行过程中的教训与心得，不少已经取得初步的实绩。甚至可以期望，在这股愈来愈澎湃的中国实用传统的复兴大潮中，从中式化妆品“悠长的、丰富的、近乎完满”的发展过程中汲取力量与经验的业者中将会出现与越来越自信的中国人理念与审美相吻合的高端品牌。要知道，从丝绸到瓷器再到茶叶，在全球的奢侈品生产流通史中，中国从来是一骑绝尘，神一般的存在啊！而这一天，大概也不远了吧。

    最近，关于《贵妃的红汗》的好消息是它被出版者拆成《妆粉记》、《香皂记与兰泽记》、《胭脂记》三种后，以小精装的形式刊行面世。在成为一套名符其实的关于中国古代时尚工业的小百科辞典后，注定将更加精准地被有心、有缘的读者所发现、所阅读、所讨论、所施行。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6年11月04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