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遗失在西方八百年的中国元素》

    休·昂纳著 刘爱英 秦 红译  相关图书

    北京大学出版社
 
    人们对装饰风格的探索，以及对其贴上能够“一言以蔽之”的标签，似乎从来都津津有味，无穷无尽。对于现在的中国人而言，在进行家居装饰前，首先确定其风格是“北欧”、“日式”还是“美式”、“地中海”，是最为紧要的一件事。然而，了解某种风格是什么模样的方式，大多时候却并不是亲临其地，而是参考网上注明属于该种风格的图片，揣想一些“该有”的元素，如黑白灰配色之于“北欧”、蓝色和圆拱门之于“地中海”。这当然是一种便捷的方法，但在实际操作时，往往会因为掺杂进个人的有时用力过猛的想象，而不如人所愿地转变为某种形式上的混搭。

    若不仅仅将其作为令人啼笑皆非的业内谈资，而是置于漫长的文化交流史中去看，则当代中国人对于诸种西式风格的理解，和生活在17至19世纪的欧洲人对于所谓“中国风”的理解有异曲同工之处。英国当代著名艺术史家休·昂纳在悉心研究这股席卷欧洲几个世纪的“东风”后，于上世纪60年代写成专著《中国风：遗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国元素》，追索了这股“中国风”从兴起到衰落的过程，亦呈现出它在和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等不同历史阶段的欧洲艺术风格结合后所“混搭”出的新的样貌。

    异国情调，及其背后“生活在别处”的隐喻，是生活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都乐于追求的。但正如同中国人营造出的“日式”、“美式”和真正的日本、美国日常家居风格有差距，欧洲的“中国风”也绝不等同于17至19世纪中国家庭的摆设。这种差异不仅是实物形式上的区别（事实上，在欧洲匠人手里，中国形式元素也可以被拼贴得很完备），而是滋生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实体、想象和阐释之间的意义流失与再度附加。休·昂纳开篇即定义他所写的“中国风”，是“欧洲人对于神州景象做出来的表达”。而“神州景象”，也并不来自于亲眼所见的中国，而是隐藏在一代又一代旅行家、探险家留下来的传说中，譬如马可·波罗描绘的元大都，忽必烈的王宫里镀满了金子（这给予英国诗人柯勒律治写作《忽必烈汗》的灵感），又如在顺治时期来华的荷兰使团官员约翰·尼尔霍夫笔下，中国有着良好的秩序和管理体制，“整个王国受哲学家们左右”，仿佛柏拉图之“理想国”的现实存在。外在的艳丽、华美，内在的公正、理性，这些对于中国的结论影响了当时的欧洲人，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在一定时期内牢不可破的“神州幻象”。而艺术风格上的“中国风”，就建立在这种蒙着一层地域和文化的缥缈轻纱的神话式“幻象”之上。

    随着欧洲人历经无数失败险阻，习得了中国瓷器、漆器、丝绸的制作工艺，偷来了茶种等等之后，原先他们只能眼巴巴盼望昂贵又稀有的“中国进口”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其本土制造的“中国风”产品在很大程度上慰藉了欧洲人对于“异国情调”的猎奇和迷恋。中国的山水园林风景、人物、动植物（尤其以猴子为多）等纷纷出现在欧洲人的日用物品、家居装饰、园林建筑中，如今不少欧洲国家的公园里，还保留有从前建造的中式宝塔、亭桥等，作为“中国风”曾经风靡的重要物证。一时间，上至王宫贵胄，下至商贾乡绅，都对“中国风”趋之若鹜，众多著名艺术家、设计师也参与进了这一风尚的制造和推波助澜，如华托、布歇、皮耶芒、齐彭代尔、钱伯斯等等。

    然而，形制的精巧“仿造”，并不能掩饰其内在的文化差异。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一些“中国风”画幅中，其主题充满了异国情调，但其透视画法和构图却依然遵循着欧洲的原则。此外，随着殖民地的开拓，中国、日本、印度、中亚、阿拉伯等被笼统地视作“东方”，并伴随有一种综合式想象，因而西方制造的“中国风”，在很多时候都带有广义的“东方”元素的杂糅，华丽而繁复，在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看来，也具有着陌生的异国情调。所谓的“中国风”、“东方色彩”，都可以说是夹在中西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却不彻底融合的产物。如同作者写到的一座意大利别墅花园中的中式宝塔，它建在一座带回栏的小桥上，周围栽种着各样中国花卉。但这座塔比它四周盛开的花卉更具有东方色彩，因为“花来自真实的中国，而塔却源于想象中的天朝幻境”。

    欧洲的“中国风”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衰落，和它的被误解也有一定关系。提倡沉稳、内敛、冷淡的新古典主义美学兴起，战胜了华丽奔放的巴洛克风格和纤巧精美的洛可可风格，因而在巴洛克和洛可可时代大放异彩的“中国风”开始不合口味，遭受非议（启蒙运动健将狄德罗就曾批评中国艺术“装饰过于堆砌、杂乱无章、毫无比例对称”，但他或许并不知道，这并非是原汁原味的中式风格）。

    当然，更重要的是，建立在幻境的想象必会随着幻境的自我崩塌而破灭。随着19世纪中叶一系列对华战争洞开中国大门，欧洲人的“神州幻境”迷梦被逐步打破，他们失望地发现，传说中“盛开着山茶、杜鹃、玫瑰的鲜花国度”，其实破败凋敝、不堪一击，对“中国风”长达几个世纪的狂热迷恋亦黯然落下了大幕。与之相对的却是，欧洲人看到了新兴帝国日本的冉冉升起，他们对于艺术的敏感注意力亦随之转移，在“中国风”渐趋落寞的18世纪60年代，日式风格成了新的时尚。


    来源： 北京晚报 2017年0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