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中，有一种现象叫做“鲸落”。 当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会缓慢沉入海底。这一缓慢的过程就是鲸落。一座鲸鱼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这是它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从生到死都属于海洋，不可不谓是一种幸福吧。 可是，在仙崎，鲸鱼却是最终无法回归大海的。这里的人以打鱼为生，包括捕鲸。海中听不到鲸鱼的歌唱，只能听到濒死的悲鸣。有时捕到的母鲸，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仙崎人就为小鲸鱼们修建坟墓，以悼念并感激它们以生命供养了他们的生命。 这些小鲸鱼，从未见过母亲，也从未见过大海，更别提在海中唱出它们生命的第一声。它们被沉默地埋葬了，但却并未因此就被遗忘沉默。有一个小女孩听到了它们的哭声。她牵着母亲的衣角，试图描述自己被触动的心灵，却被忽视从未得到回应。 她就是金子美玲。 这个羞怯的女孩有着极美的眼睛，她看到的世界细微有致，一切美好的事物皆会成为她的梦，从此纳入她那更美好的心灵。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境，在她的心中酝酿成型，最终从她的笔端涌出，从此可与心爱的人分享她的梦想，那梦想里有她从未吐露的爱情。 是的，若非出于爱，她断不会选择写作。写作是时代给予她的救赎。她的命运曲折，正如那些掩埋在尘土之下的小鲸鱼，是寂寞的孩子，又身不由己。从小家中重男轻女，不及哥哥那般受家人重视；随着父死母改嫁，从此远离生身的渔村，走向难以自控的陌生环境；放弃学业，成为昔日姨夫今日继父的书店店员……在这里，金子美玲被命运之箭射中，那飞羽来自爱神手中的弓——在她的心里萌发了爱情，她爱上了当时文坛最热烈的童谣，也爱上了那个鼓励她写作的第一个读者，她名义上的表弟，可实际上他们乃是同根生。 那段毫不知情的创作初期，可能是金子美玲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刻了，笔与爱人陪伴在身边，生活与梦想都是那么明亮甘甜，箪食瓢饮足以滋养心灵，还有什么其他可求呢？可惜生活从未理想如愿，她自己更是一直被忽略，被要求迁就命运而牺牲。当命运的作弄被揭穿时，为了保护弟弟的心灵，她选择嫁给另一个深有情伤的同事。如果两人从此相敬如宾，互帮互助，或许也能举案齐眉地度过下半生。毕竟女人是坚强的，能够深埋秘密，怀抱梦想，守口如瓶地活下去，并且能将那在心中始终熊熊燃烧的爱火不断转化为动力，继续以其他方式去爱、去生活，在渐渐平息痛楚的漫长时光中，以书写的方式再一次追逐自己的梦。 可惜，金子美玲不能。因为她除了爱，还有才华，她的罪便成了双重，使得命运再度打击了她的梦。 爱是原罪，才是禁忌。男人谴责女人，往往是出于忌恨。亚当会认定夏娃有原罪，即是因为她先尝了那果实，从此有了智慧，却不想她还愿意将智慧之果分给自己，是因为她尚且对他怀有爱情。男人是霸道的，要占据女人的一切，从生活到心灵，女人只能逃避到梦中，可天光一亮就再寻不到那灵光，进不去那秘境。而有才华的女子却会将夜里梦的露水含在眼睛里，在白天依旧可以用梦光观察世界，将梦想延续下去，浸润到笔端倾注心血，从而保存住那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圆满那只属于自己的梦。因为看不见、得不到这样的女子的全部，男人会恼羞成怒，其他的女子也会嫉此蛾眉。就像朱淑真、冯小青，她们都是曾经深怀爱情，却因造化弄人，只能以创作织梦的女子。那些嫉恨她们自有梦境世界的人，认定是才华误了她们，以焚毁她们诗稿的方式来宣泄恶意，却依然不能阻止世间继续传唱她们的名字与诗作，就像坟墓不能掩盖鲸鱼的存在与歌声。 金子美玲就是这样充满爱意的才女，却嫁给了一个不懂她亦不欣赏她的人。因被一次打击就从此丧失爱力、逃避生活的男人，不但不理解，而且最为嫉妒她这样的女人，更何况她还是自己的枕边人。生活中的困顿带来迁怒，几次三番就会累积成报复。于是他会不遗余力地，折断她梦想的翅膀，缚住她生活的双脚，夺去她爱的寄托，阻碍她在梦中继续飞翔，最好还能把她高仰的头颅按入噩梦般的泥淖困境之中，让她从此过得比自己更为凄惨，梦里梦外都再也看不到理想的苍穹，并因畏惧而丧失能力，再不敢做梦。 但又怎可能放弃。她是这样的有爱，这样的有梦。可以放弃的是这死水般的艰难生活，是这缠绵病榻的痛苦肉身，但不会放弃对女儿的爱、对生活的爱，不会因离开这世界，就停下她爱的能力。爱是永不止息。 如果说金子美玲婚前的创作是对生活的初恋，婚后的书写是对女儿的眷意，她所打造的世界却比她想象的更为宏大，因为梦是可以传染的，她的诗句安抚了所有寂寞的孩子，只要他们遇到她的文字，就能得到梦的羽毛，从此飞向更光明的殿堂，让心灵进入更高的地方。精神食粮能让孩子拥有丰富的心灵，这正是金子美玲的愿望。透过她的眼睛去观察世界，即是出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她那用爱写下的句子薪火相传，在人群中触动寂灭的灵魂，荡漾出层层涟漪叠加如浪，扩大了的不止是视野，更是赋予人再度爱上生活的勇气与能力。从此，每一个被她触发的小小火焰，都燃烧在和她相似的人的心上，童谣使人看到自己内心那个被遗忘的小孩，治愈那些看不到的伤口，安抚伤痛与过去和解。温暖自己，照耀他人，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今日，她的文字依然承载着她全部的爱与梦想，向着明亮的地方，继续飞翔。 毕竟，犹有梦未及。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7年06月16日 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