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天赋使然,还是在马德里一所电影学院受过短暂的导演教育所致,加西亚• 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1927—2014)的文字总能制造巴洛克式的镜头效应。追随他回忆录里一幕幕电影画面般的文字场景,我们看到,1950 年2 月19 日晚,马尔克斯的母亲——一位有着女族长性格的狮子座女人——带着从波哥大大学法律系辍学的儿子,乘坐一条破旧的、山寨版的新奥尔良游艇,驶出由殖民时期的奴隶们开凿而成的狭窄海峡,在一片肮脏的水域航行。翌日清晨,他们改乘每天仅有一班的火车,经过一天疲累的行程,终于抵达生养了马尔克斯的故乡小镇阿拉哥塔卡(Aracataca)。 这个小镇作为文学原型日后将以辉煌的马贡多(Macondo)之名与福克纳(WilliamFaulkner ,1897—1962)的约克纳帕塔法县(Yoknapatawpha County)、博尔赫斯的潘帕草原以及君特• 格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1927—2015)的但泽一起,永远雄踞在世界文学的虚构地图里。
但凡伟大的作家,不仅会把一个比真人还要血肉丰满还要寿命绵延的虚构人物放置在人类出没的世界上,还会把一个虚构的地理安排进这个日益残损的地球。文学艺术虚构而成的这些人物和地理,非但没有被时光打磨成灰,反倒因时光而愈益生耀。对于唯物主义者而言,物质的磨损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他们必得以肉体之痛(疾病)和心灵受苦(死神意象)予以承受。而非物质的存在(纯思维纯想象的创造),则是超越时光之外的东西。这就是写作的意义,或曰艺术创作的意义。这种超越时光之外的东西—或许可以被叫作灵感—召唤着某一类人。 在1950 年那趟随母返乡的旅行中,二十三岁的马尔克斯听到召唤:让写作成为一种尊贵的生活方式。戏仿那本在西方世界据说印刷量仅次于《圣经》的小说《百年孤独》的开头,我们可以说,多年之后,当马尔克斯面对纷至沓来的荣耀和赞美,他准会想起许多年前跟随母亲返抵故乡出售祖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并且如此感叹:“现在,七十五年光阴抛掷身后,我才知道,这是我所有决定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以作家为我一生的志业。” 实际上,这不是他主动的“决定”。他只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召唤。这种神秘的力量也曾召唤过马尔克斯的文学导师威廉• 福克纳。
在故乡小镇阿拉哥塔卡,一座祖屋等待被出售。其实,出售祖屋并非这次旅行的重点所在。这次旅行的重点是:母亲以旁敲侧击或是直截了当的方式,劝告儿子重返校园。她苦口婆心,一如你我的母亲。他们只带了32 比索的现金,其中6 比索还是马尔克斯向熟识的书店老板借的。如果祖屋不能出售,这点钱刚够他们返程。 在人满为患以至于妓女在一小时内能够接客四五次的游艇上,在乘客稀少或许仅有马尔克斯母子二人的破旧蒸汽火车上,马尔克斯总是手捧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小说《八月之光》,以躲避母亲的絮叨。 福克纳是一位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的作家。他初中辍学。仰赖于退伍军人的一项优惠政策,曾在密西西比大学短暂逗留。他的学习成绩乏善可陈:有一学期的英文评分甚至为D。根据传记作家约瑟夫• 布洛特纳(Joseph Blotna)向我们提供的一条信息,1952年,亦即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三年之后,五十五岁的福克纳给一位女性朋友的信中如此坦言:“现在我第一次明白,我拥有多么令人惊奇的才能:没受过任何正规意义上的教育,甚至没有富于文化的伙伴,更别说文学上的伙伴,却做了我已做的这些事。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上帝或神明或不管是什么东西,为何垂恩于我,让我成为祂的选民。” 被召唤者最为典型的例子,或许当推俄罗斯“白银时代”阿克梅派的代表性诗人曼德施塔姆(O.E.Mandelstam,1891—1938)。在流放的贫困岁月里,被这来自高处或是心灵深处的召唤所驱使,他写出旷世杰作。
早在流放之前,他就察觉到了召唤。这召唤被他隐喻为天空中舞蹈的黄金。它像个凶暴的君王,“命令我歌唱”。诗人禀赋的自由意志成为神秘召唤骑乘的骏马。仿佛一个被神灵或幽灵附体的人那样,“我冻得浑身颤抖”。寒冷是来自冬天的狂风吗?不是,寒冷来自突然被召唤时的怵惕,而“我多想从此沉默”,可是,他却不得不接连发出卡桑德拉式的预言,以告知世人,在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里。
我冻得浑身颤抖
我冻得浑身颤抖— 我多想从此沉默! 而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歌唱。 去痛苦吧,惊惶的歌手, 去爱吧,去回忆,去哭泣, 去接住轻盈的小球, 它被昏暗的天体抛弃。 正是它,一根真正的引线, 联系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什么样肝肠寸断的忧伤, 什么样的灾难,已经发生! 倘若有过反常的颤抖, 这一颗永远闪烁的星星, 为什么要用生锈的饰针 扎进我的身体? 曼德施塔姆有着孩童般的天真与素朴。这种孩童般的天真与素朴为精神分析学的开创者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所称道,因为这是艺术家创作的源泉。
1920年秋天,曼德施塔姆在乌克兰海滨城市费奥多西亚被白军抓捕,因为白军怀疑他是布尔什维克间谍。在囚房里,他对狱卒大声叫喊:“快放我出去,我生来不是蹲监狱的。”曼德施塔姆或许说对了,命运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生来不是蹲监狱的。但是,他生来是为了过流放生活的。这是命运对他的嘲讽与捉弄。
1933年,曼德施塔姆写了一首影射斯大林的诗。1934 年5 月13 日,曼德施塔姆第一次被捕,判处流放,流放地:北乌拉尔地区的切尔登。在那里,他跳楼自杀未果。经过《真理报》主编布哈林的斡旋,曼德施塔姆的流放地改在了沃罗涅日。1937 年5 月,曼德施塔姆和夫人娜杰日达结束流放返归莫斯科。可是,一年之后,他再度被捕,流放至苏联远东地区。1938 年底,曼德施塔姆死于海参崴——俄国人称为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的一座集中营。
娜杰日达的回忆录保存了曼德施塔姆被召唤时的情景:“许多诗人都说过,诗句是这样产生的,它起初是诗人耳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无形乐句,然后形式才逐渐确定下来,但仍无字词……我不止一次看到奥• 曼试图摆脱这种曲调,想抖落它,转身走开……他摇晃着脑袋,似乎想把那曲调甩出来,就像甩出游泳时灌进耳朵里的水珠。但是,没有任何声响能盖过这曲调,无论是喧闹和广播,还是同一房间里的交谈。”
根据娜杰日达的说法,另一位伟大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听到一首长诗的召唤时,她只求摆脱,情愿去做任何别的事情,甚至跑去洗衣服,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摆脱不了那召唤。当一首诗终于完成,“那个倾听自我的过程,即那个会导致内在听觉紊乱、会导致疾病的过程,方才结束。这首诗终于脱离其作者,不再嗡嗡作响地令其痛苦不堪。被控制之人终于获得了解放” 。
难道某种超越时空的召唤会永远栖息在艺术家的心灵深处?或者,换一种说法,也就是按照荣格之后的思维习惯,我们能否如此怀疑:个人无意识会永远保持蓬勃生机,与集体无意识的波动频率处于一种谐振的状态吗?艺术家的创作力将会永不枯竭吗?
显然不是,否则,诗人W.H. 奥登(W. H. Auden,1907—1973)就不会写出如下自我警醒又警醒他人的诗句——
是的,你希望 你的书籍将为你申辩, 拯救你脱离地狱: 但仍然 没有悲伤的表情, 无论如何都没有 谴责的迹象 (他无需那样做, 他清楚地知道 什么是艺术的情人 正如你自己注意到的那样), 上帝将迫使你 在审判之日 流下羞耻的眼泪, 用心去诵读 你所写过的 诗篇吧,如果 你的生命曾经美好。
这首诗作为题词,出现在政治哲学家汉娜• 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评述德国诗人和剧作家布莱希特(FriedrichBrecht,1898—1956)的一篇文章之首。汉娜• 阿伦特说:“我的意图是想表明这样一个主题:一个诗人真正的罪过来自诗歌神明的报复。” 她追踪布莱希特的创作史,看到这个怀抱共产主义理想赶赴莫斯科并为斯大林写过赞美诗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遭遇了对一个诗人来说最为糟糕的状况:停止去做一个诗人,也就是创造力的丧失。作为一名公共领域的知识分子,布莱希特并没有太大的罪过。他只是赞美了斯大林,赞美他是“有用的人”。斯大林一去世,他就说斯大林是“受压迫的五大洲”的“希望的化身”。而在此之前,他曾谴责过那些赞美希特勒的德国诗人。布莱希特后来在自己的作品集里小心地删去那些赞美斯大林的诗歌。显然,他知道自己错了。 不过,比起诗人埃兹拉• 庞德(Ezra Pound,1885—1973)——T.S. 艾略特将他最著名的诗歌《荒原》题献给庞德,并称他是“卓越的匠人”(il miglior fabbro)——布莱希特的过失并不太严重。“二战”期间,庞德发表过邪恶的广播言论,他对墨索里尼表现出愚蠢的服从,由此,他成为大西洋两岸臭名昭著的反犹太人知识分子。“二战”结束后,美国政府决定不以战时叛国罪审判他,因为他声称有精神疾患。 早在两千年前,哲学家柏拉图就号召将诗人逐出“理想国”,因为诗人经常显露出具有行为不端的倾向。他们缺乏可靠感和责任心。法国诗人维庸(François Villon,1431—?)作为一名诗歌天才和犯罪天才的混合体,两次被判绞刑,两次皆被惜才的国王特赦。酗酒,斗殴,偷盗,杀人,调戏女性,混入黑道……他几乎做尽人间一切堕落之事。 但是,汉娜• 阿伦特强调:“一个诗人所能受到的最意味深长的惩罚,除死亡之外,当然是他天赋的丧失;而这种天赋,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被视为由神灵所赐。” 1 布莱希特曾经颇为自信地说:“那些赞美暴行的人,他们同样拥有悦耳的嗓音。然而,遗留下来的最美的歌仍然是垂死的天鹅之歌:他毫无畏惧地吟唱。”但是,布莱希特错了。没有任何一首赞美暴行的诗歌留存下来,也没有读者认为那些赞美暴行的诗人“拥有悦耳的嗓音”,如同天鹅之歌。汉娜• 阿伦特断言:“无论你是否能够用最美妙的嗓音赞美暴政,实情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知识分子或文人不会因为这一罪过,而受到丧失才能的惩罚。” 警醒吧,诗人,神灵将随时褫夺你悦耳的嗓音!
【阅读推荐】
《讲述一个故事有五百万种方式——创意写作的七堂课》 柴春芽 著 武汉大学出版社
本书是柴春芽开设创意写作课的真实蓝本,他一边在大学教授这一课程,一边在此前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基础上潜心研究创意写作。在历经三年的阅读与研究之后,他从语言学、哲学、文学等多个视角,讲述了一系列大师级作家,如马尔克斯、荣格、纳博科夫、奥尔罕•帕慕克、翁贝托•艾柯、卡尔维诺、库切的真实写作经历与写作建议。此外,他还从中国的教育、社会状况来分析在中国成为一名作家要面对的问题,要害之处针针见血,便于读者对自身的写作之路进行深刻反思。这并不是一场大学里训练写作技巧的课程,也不是枯燥的文学理论课,它更多的是为我们解答,中国当下的我们为何写不出经典,并告诉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改变我们的阅读方式和思维方式。
来源:武汉大学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