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之战》 【法】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  


     弗拉戈纳尔的惊喜（节选）

    时间被一束幽光萦绕：我们回到了法国的18世纪。说“法国”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18世纪显然就是属于法国的。这种罪恶感、沉闷感和苦恼感难道不是每时每刻地存在吗？塞利纳在《大屠杀前的琐事》（Bagatelles pour un massacre）里讲述了他欲望的摇摆，他的第一个笨拙计划，“一位仙女的诞生”：“年代：路易十五时代。地点：随意。装饰：一片林中空地，有岩石，尽头是一条河流。”塞利纳想要一些自身的动作，一些“波澜”，一些女舞者……但是他不能言说出它们，或也不能使它们言说。舞女们是无法触碰的，只可远观，这是性挫败—— 阉割、鸡奸——于是，得出的逻辑就是：不，我们没有错失那些轻浮的女性，只能归咎于魔鬼和犹太人。此前，从未有人如此到位地揭露反犹主义是一种象征性中的性别缺失。它来自于两个世纪前步伐中断而带来的无限忧伤。可怜的革命家们在一个烟雾笼罩的地窖里振奋激昂地谈论着墙上的画，那里忽然出现了这个变了形的名字……那是最凶残的辱骂……“拷问架前的画家”……是谁？弗拉古纳尔……在这部极度谵妄并且可能成为20世纪罪恶之作的短篇最后突然出现这个名字，真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弗拉古纳尔……事实上，弗拉戈从未画过真正意义上的女舞者：舞蹈并不是冷门艺术也不是高端艺术，因为它遍布了大街小巷。因此，需要因欲求不满而导致深度的失语症发作，使得肉体和舞蹈完美结合的理想成为救赎，以对抗种族病。弗拉戈纳尔？他有着对抗全权主义最好预防治方法。在他看来，不能以偏概全，每个细节都有自己的意义。您想躲避法西斯主义？野蛮人入侵？媚俗艺术？现代艺术的混乱不堪？还是媒体专制？那就看看那些小心谨慎或后悔不已亿万富翁，用上您的保值手段：欣赏弗拉戈纳尔。

    有时，我们会觉得19世纪和20世纪所有的文学记叙不过是关于排挤坐享其成的贵族阶层的一场闹剧。看看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的作品。当后者宣布《追忆》里的画家埃尔斯蒂尔（Elstir）出场时，文中他召唤的是谁呢？叙述者在餐车里以防止哮喘突发喝了点白兰地，这边便投来祖母责备的眼光（在塞利纳笔下，这样的眼神一般来自充满嫉妒的妻子们，她们起先对女舞者们表示愤怒）：德·塞维涅夫人进来了。在普鲁斯特眼里，这位侯爵夫人展示事物的方式与当代艺术家一样，“是按照我们感知的顺序，而不是首先就以其起因来解释事物”。塞维涅夫人，在皎洁的月光下说道：“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我戴上所有不是非戴不可的帽子，穿上所有不是非穿不可的上衣。来到这玩槌球的林荫道，那里的空气清新，与我卧房一样。我看到千百个稀奇古怪的人和物，穿着黑白衣服的修道士，数位着灰白衣服的修女，散乱各处的内衣，几个挺直身体紧靠大树躲起来的男子……”瞧，又出现了内衣的一幕……普鲁斯特称这个片段为“《塞维涅夫人书信》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面”，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画人物性格的方式和塞维尼夫人描述风景的方式如出一辙。为什么那时没有酒精作用不敢说弗拉戈纳尔具有的乔伊斯一面？然后看着《情书》联想到诺拉（Nora），那位回答“好”的爱尔兰女子。也许。对于弗拉戈纳尔来说，只有痛苦、丑恶和死亡是被禁止的：《爱之岛》（La Fête à Rambouillet）与《圣克卢的节日》画面中的人物构造以及与自然风光相比的渺小身影、那个毫无意义的大型游戏、爱情的《纪念品》（Le Chiffre d'amour）、《恋人的花冠》（L'amant couronné）、《蓄意逃跑》（La fuite à dessein）等等画作。自从我们因遗忘了这些艺术作品而感到惭愧后出现的替代之神是画家所唾弃的。

    女舞者还在那里，她没有被掳走，也没有失声，将她凑近，在缠绵中、在研究里、在谈话间或者在歌唱时与她亲近。与塞利纳所言相斥，“自身的高雅”不是一条“被诅咒的道路”。或者，这种噩运是能够被解除的。作为呢绒商和花边女工的儿子，他只需到女舞者家里，然后把她抓到自己的画布上就大功告成了。我们现在来看这位吉马尔小姐，俊秀又不失柔媚，围着白色的羽毛襟饰，脖子上寄着奥林匹亚式丝带，戴着缎花头饰，眼神或带些迷离或带些狡黠；面庞和善，稍向下低，鼻尖微微发红；唯一露出的一只耳朵优雅而警觉地竖起。没有足够的辞藻去形容她。算了，总会找到合适的词的。她那只揉皱自己素描的手一招即来。她支撑身体的双手，就像动物的双脚一样，双腿则成了双臂,一位女舞者，这是她的双臂。红红的、纤瘦的身形看起来像是一管颜料，要涂抹的是那块画板。相应的这边，《书和贵妇》（L'Étude ou Le Chant），世界上最美的女性肖像之一，也许就是最美的那幅。要是没有了书本我们该如何是好！弗拉戈笔下的书本会嘎吱嘎吱作响，纸张酥脆，翘起来仿佛迫不及待想被那纤细的手指翻阅，它们一起用力喘息，深呼吸。而她从鲁本斯的画里来到法国，无拘无束，没有血脉的牵挂。她带着欢愉、温和、安静的神情，饶有兴致地看着不在我们视线内的那支画笔，同时，酥胸紧聚，上下起伏着。将两名女子合二为一：想象力为我们带来一位即将脱去裙衫，躺在飘曳的床上的裸女。同时，她身上的一切都发生着嬗变（纸上染着的这一笔红色让她看上去像一个满载的篮筐）。您见过比她更迷人、更生动鲜活的画中人吗？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看到的景象吗？她的拇指撑开了画面的视觉宽度，奶油慕斯般细腻的脖颈，还有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嘴，画中的一切难道不更像一桌惹人垂涎的盛宴吗？吉马尔小姐对她的青睐者总是有求必应。当然，这仍是一位舞者，婀娜身段翩翩起舞，她的身体最终仍属于芭蕾舞艺术……

……

    在弗拉戈的代数几何世界里，《无用的抵抗》（La Résistance inutile）就像是他自己的思想展示，他的波段力学论著，他的四维椭圆图，他对无限循环的演示，他的“8”字形，以及他画的鸡蛋。一般来说，我们需要在有用和舒适中作出选择，那么，怎么样的抵抗是无用的抵抗呢？舒适的抵抗。我们在这里称其为抵抗，这个身体的姿势将画面气氛渲染到极致，整个画面都充满了持续的激奋之情。大幅摆动的窗帘、被掀开的床垫、如同天鹅臀部般鼓起的枕头、可能会像弹簧一样随时屈伸的扭曲长枕，乍一看来，我们无法判断这是谁的手臂，这是谁的躯干，那是谁的腿。这场杂耍般的闹剧究竟是为什么？侵犯？角斗？应该是场打斗的假象吧。势均力敌？是的，但是应该不是我们所想的那种。画中的女人神情入迷多过恐惧，她的左手触碰着对手的头发，她将后者的脑袋甩开或是拽向自己（她的对手是个男人吗？这得由您决定）。他，如果这是位男性，我们只看到了一个人物轮廓，手，腿（他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在画面上，盯住三秒钟，您只得把他所吸引的那位的双腿通过想象附在他身上）。她，饱受这种处境的煎熬，近看这条细腿也没少受苦，它要支撑整个躯体、跑步、跳跃，还要维持协调性。她握起一绺头发，他抓住她的手腕。整幅作品就是由这游刃有余的腕劲完成的。他的左手正好转向受力点。一边膝盖和大腿作用使得没露出来的臀部发力，最终效果就是全身每一处都使出全力，两股力通过呈现出各种姿势而相遇，歇斯底里的扭转力传遍全身，在黄色和白色光耀处释放出来。黄色和白色：梵蒂冈教廷的颜色。在拉斐尔、丁托列托等豪杰后，他在画室里进行了革命……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战神玛尔斯或者爱神维纳斯，也不是圣体的凯旋，我们看到的是某某小姐、某某先生，或者某某夫人，至于具体是谁，并不重要。是您、我、他、她、他们，某天，清晨或者被打断的午休或者晚间，聚光灯一开，万物体内充满了强光。是这样的。画中两位人物展开弗式动作，呈现出准备舞蹈的姿势，他们自然就是弗拉戈纳尔式人物。至于他们并未斗胆想达到这个效果或者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呼，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尽管《无用的抵抗》曾被用于谴责当时普遍存在的过分拘谨的风气，它与当时猥亵无礼的清教派理念是背道而驰的。后者以其令人瞠目的刻板和残忍、虚伪的道德和强制性组织约束，以及野蛮镇压和令人发指的兽行著称。画面上这对主人公获救了。因此，以后总会有其他人获得救赎。

    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