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内外:清代闺秀诗词研究》(订购)
张宏生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据《历代妇女著作考》记载,自汉代至近代,中国妇女的著作共4000馀种。尤其是在清代,有记录的撰有著作的妇女作家达3600馀人。这个数量,足以让我们对清代女性的文学创作给予充分的关注。和前代相比,清代闺秀诗词作家的创作境界更加开阔,于社会的各个层面都有所反应,从而以千汇万状的姿态,丰富了清代文学史,也丰富了整部中国文学史。
张宏生教授的著作《传统内外:清代闺秀诗词研究》从清代女性诗人的创作本身,重新审视女性文学乃至中国文学的传统,不仅有助于加深读者对这一特定的群体的了解,同时也能对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某些面向提供更为深刻的认识,进而对于文学传统乃至社会、文化传统中内与外的性别规定,也会有新的理解。
本书第三章探讨了清代女性诗歌中的行旅书写。书中提到,关于明清女性的生活空间,学界一向比较关心。若是按照传统的观念和公开的闺训,女性的生活空间很受限制,但是,实际生活和理论教条之间,往往有着一定的距离。这一距离当然不是从明清才开始存在的,至少在宋代,女性的生活空间就有逐渐开阔的趋势。
从宋到清,这一趋势一直在延续。明清女性生活空间的扩大,使得她们能够开阔胸襟,增长见闻,也构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参。相应地,在她们相关的文学书写中,风土景物、民情物态、历史畅想、故乡情怀、亲情友情等,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展现,从而构成一个较之以往更为鲜活的文学世界。
山川跋涉与历史情境
虽然女子的阅读在中国已经有了漫长的历史,但以诗歌的形式来展示历史感,则是到了清代才更为突出。发源于魏晋南北朝,并在唐代如胡曾等人手里得到极大发展的咏史诗,也为清代女诗人所喜爱。如陈蕴莲对晋代的历史很感兴趣,她把自己的这种兴趣浓缩在《论晋史》的数首诗中。更突出的是汪端。汪端深于史学,曾作《读史杂咏》十二首,咏秦汉之事;作《读晋书杂咏》四十首,咏两晋之事。她不以成败论英雄,有《张吴纪事诗》二十五首,咏张士诚集团之事,又仿《张吴纪事诗》例,成《元遗臣诗》十二首,展示了以诗论史的才华。
这种对历史的关注,不可能在其行旅诗中没有体现。纪昀称,迈仁先生“生长京华,足迹所及者近,未能涉历名山大川以开拓其胸次,而俯仰千古之思,周览四海之志,笔墨间往往遇之”。指出即使阅历不够丰富,仍然可以通过书本进入广阔的诗歌世界。进一步看,对于女诗人而言,如果说,由于历史感的增强,使得她们通过书本开阔了心灵空间的话,则在行旅之中,将经行之地与历史记载加以印证,不仅能够增强现地的感受,而且也能增强对历史的认识。徐德音在为林以宁《墨庄集》作序时曾这样说:“或弥节脂车,眺中原之苍茫;或悲笳朔雁,揽边塞之荒凉。登眺名山,则情同康乐;咏怀古迹,则调比少陵。”所谓“咏怀古迹,则调比少陵”,指的是杜甫离开夔州,沿江而下,前往湖北江陵时,由于足迹相近,写了五首诗,分咏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等的事迹。这种做法,对女诗人也是示范。林的诗歌成就或许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这却是对当时创作的一种真实描述。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些人物或事件,大致可以视为文学创作的母题,得到后世作家的歌咏,上述杜甫所咏五题就是如此。这样的创作,使得行旅更加具有了历史的厚度。徐德音南下途中,经过邳州和淮阴,写有《次邳州》和《韩侯钓台》二诗,在分别回顾张良和韩信的故事后,称赞前者“千载如君诚大勇,从今制胜济刚柔”,感慨后者“始知禄位能昏智,不记当年受胯时”。又如曾懿婚后随丈夫袁学昌宦游福建,从成都经重庆,一路沿江而下,经过奉节,游览了一些景点,如武侯庙、八阵图等,所写的一些诗,如《由夔府溯流而下山峡险峻古迹甚多诗以纪之》之二:“八阵雄图馀垒蟠,卧龙遗庙枕狂澜。断云压雨过鱼复,一舸洄旋飞过滩。” 次句下自注:“八阵图在府南,垒石为之,武侯庙即在八阵台下。”这些都是在中国历史进程中有重大意义的地方,经行于此,则似乎历史也活了起来。
从这个角度说,行旅和怀古就往往能够结合在一起。如包兰瑛《江行望燕子矶》:
秣陵城下买轻航,鼓枻中流感慨长。江上猘儿经百战,矶头燕子自千霜。翩翩远势疑飞动,滚滚归心接混茫。可惜便风不能泊,开窗无语对斜阳。
诗人经过南京燕子矶,想到当年东吴在此的一番事业,心中充满感慨。《三国志·孙策传》“曹公力未能逞,且欲抚之”句下南朝宋裴松之注:“《吴历》曰:‘曹公闻策平定江南,意甚难之,常呼猘儿难与争锋也。’”燕子矶矗立长江畔,沾满历史风霜,看尽人间沧桑。虽然只是江行,匆匆一瞥,以往的阅读体验不可能不浮现出来,所以就会“感慨长”。而到了燕子矶,也就算到了南京。虽然明代至成祖时迁都北京,但南京作为留都,政治地位还是很高,到了清代,仍然有其特别的重要性。因此,在这里纵览历朝,回首兴亡,不免发思古之幽情。如冯思慧《金陵怀古》:
二百馀年王气终,故宫禾黍但秋风。一朝俎豆同浮梗,几代衣冠类转蓬。帝业荒凉天阙旧,鸿图萧索海门雄。渡边五马归何处,浩浩长江夕照中。
所写的虽然主要是六朝,但考虑到明成祖迁都后,南京的明故宫不断荒凉,如甘熙所说:“明故宫为今驻防城。昔之五凤楼,文华、武英殿基,不过指识其处而已,惟紫禁城内正殿旧址,阶级犹存。右偏有高阜,呼为圪垯山,乃叠石而成,玲珑可爱,指为梳妆台遗址。午门外左有土阜,坦平如砥,长可数十丈,两旁亦然,阶石柱础错落其间。其右有石坊,四面屹立,乃庙社之遗迹也。”甘熙死的这年,太平军攻陷了南京,所以,他没有来得及记载明故宫遭到的进一步摧残。但无论如何,清人在南京凭吊六朝,不可能不和明朝放在一起来写,所以对于“衣冠类转蓬”的大历史,不胜唏嘘。冯思慧生活的时代要早一些,她如果经历了太平天国战乱,感受会更深。
南京如此,南京旁边的城市扬州也是如此。徐灿有《广陵怀古》:
六朝烟草总茫茫,占得风流独不亡。夜永笙歌沉月观,春深花鸟吊雷塘。清淮一水长通洛,垂柳千条尚姓杨。莫向迷楼悲泯灭,李花零乱落霓裳。
诗中将六朝和隋朝联系在一起,重点描述了隋炀帝奢靡的生活,不过徒然供后人凭吊而已。当然,大运河仍在,河边的千条垂柳,留下了隋炀帝的痕迹。最后二句非常巧妙,迷楼是隋炀帝所构建,炀帝曾经非常得意地说:“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现在迷楼固然已经泯灭,但起兵灭隋的唐朝呢?唐朝的皇帝姓李,此写李花,一语双关。李花为何凋零?那是因为唐玄宗时期的由盛而衰。唐玄宗宠幸杨贵妃,贵妃善跳霓裳羽衣舞,乃以此代指当年的繁华。可是现在李花零乱落于霓裳之间,当然象征着大唐的繁华已去。所以,隋朝固然是因奢靡而亡,唐朝又何尝不是?作为目睹并经历明朝灭亡的诗人,她的这一书写也是意味深长的。
怀古往往都有着和个人生活相关的体验。像个性鲜明的诗人陈蕴莲,其丈夫左晨曾在津门为宦,她随行四年。返回江南的途中,写了不少诗,如《齐河怀古》:
极目康庄道,齐河接晏城。能尊天统正,应得霸图成。勋佐桓公盛,民怜战国轻。苍茫凭吊处,山色远相迎。
齐河春秋时属于齐国,其晏城镇为晏家的采邑之地。晏子的父亲叫晏弱,为齐国大夫,被分封于晏。晏婴对齐国的强大立下很大的功劳,刘向曾评价说:“晏子博闻强记,通于古今,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尽忠极谏道齐,国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亲。……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晏子一家数代都服务于齐,为国为民建立功勋,特别是晏子,“国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亲”,都在诗中写得很清楚。陈蕴莲虽然对丈夫多有不满,但作为妻子,当然还是期望丈夫能够出人头地,有所作为,她对晏子的赞美,肯定带有自己期待。
行旅中,固然可以感受帝王将相、朝代兴衰,同时由于女诗人的文人属性,她们往往也会对文人的命运特别感兴趣。著名诗人汪端是杭州人,她的诗中对和杭州有关的历代著名文人多有表现,如《苏公祠》、《龙井谒秦少游祠》、《水磨头吊姜白石》、《南湖吊张功甫》、《铁冶岭寻杨廉夫读书处》、《西马塍访句曲外史张伯雨故居》、《南屏山吊太白山人孙太初》、《宝康巷访朱淑真故居》等。离开杭州,来到苏州,她写了《石湖别墅吊范致能》;来到绍兴,她写了《寄题陆放翁快阁》;来到无锡,她写了《梁溪谒倪元镇祠》;来到丹阳,她写了《过丹阳丁卯桥吊许浑》;来到扬州,她写了《竹西亭吊杜樊川》。对于范成大,她赞美其“清游记得邀词客,檀板银筝谱暗香”,写姜夔在范成大石湖别墅做客,创作出《暗香》、《疏影》的一段佳话,见姜夔此二词的小序:“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姜夔由于得到范成大的知遇,所以不仅在生活上有所依靠,而且在文学上也能取得更大成就,汪端显然对此非常称赏。对于陆游,她特别指出“世人漫讽南园记,久已闲心狎白鸥”。这二句所说是陆游为韩侂胄撰《南园记》事。据《宋史·杨万里传》,韩侂胄权势方炽,“欲网罗四方知名士相羽翼,尝筑南园,属万里为之记,许以掖垣。万里曰:‘官可弃,记不可作也。’侂胄恚,改命他人。”所谓“他人”,即指陆游。《宋史·陆游传》:“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看来当时有所讽刺的人确实不少,以至于有人要为之辩诬。如罗大经《鹤林玉露》云:“《南园记》唯勉以忠献之事业,无谀辞。”周密《齐东野语》云:“昔陆务观作《南园记》于平原极盛之时,当时勉之以仰畏退休。”韩侂胄请陆游撰记的时候,陆游已经退休而居住于绍兴,正如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中所说:“游老病谢事,居山阴泽中,公以手书来曰:子为我作《南园记》。”这也就是说,在汪端看来,不仅《南园记》中并无谀辞,而且陆游已经退隐山林,不问世事,更不可能想以此《记》而获取什么。汪端娴于史事,她抉出这一段故事,说出了对陆游的理解,也是一种文人与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还应该提及的是,行旅之中,也会经过与历史上的著名女性相关的地方,这方面比较多的作品是写西施、昭君、二乔等。如陶安生《过小乔墓作短歌以吊之》:
姊从君,妹从臣,英雄儿女俱绝伦。曲同顾,醪同注,豪气柔情两相慕。玉帐留连历几春,阿瞒铜雀愿徒殷。风流已盖三分国,玉树琼花尽后尘。可惜奇缘天也忌,周郎竟继孙郎逝。佳儿虽缔两家姻,后死尚违同穴誓。惟欣香冢近城隈,公瑾相望土一抔。想见月明荒野夜,英灵犹得共徘徊。
记载中的小乔墓不止一处,但此诗的前一首是《望冶父山》,冶父山在安徽庐江县,因此诗中所言之墓应是在庐江者。小乔是周瑜的夫人,周瑜病逝后,葬于庐江东门,小乔住守于庐江,扶养遗孤,十三年后病卒,享年四十七岁,葬于县城西郊。诗中描写了小乔与周瑜的遇合,英雄儿女,豪气柔情,两心相悦,令人羡慕。当然,关于赤壁之战前,曹操号称要建铜雀台,欲得二乔以享乐,不符合历史,因为赤壁之战发生在建安十三年,而铜雀台之建造则是在建安十五年。陶安生所写,是从《三国演义》而来。小说中写曹操占领荆州之后,随即挥师东下,进攻东吴,声势浩大。而当时东吴国内或主战或主降,两派意见分歧,甚至吴主孙权也举棋不定,踌躇万端。蜀国当然是希望东吴对曹军开战的,于是小说描述了诸葛亮劝说周瑜的一个情节,告诉周瑜曹操发兵的动机:“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诗中讽刺曹操愿望落空,正是为了强调周瑜的神勇,为此,甚至推许其“风流已盖三分国”,将杜甫《八阵图》中对诸葛亮的描写移了过来,可见诗人对这一对伉俪的仰慕。诗的后面遗憾二人死未同穴,但虽然如此,城东、城西,遥遥相望,英灵能够常常相与徘徊,仍然令人感到欣慰。
这样的作品一方面写出了二人政治上的功业,另一方面,更为强调的是他们心灵的相知,其中当然带有女诗人们的深深感喟。
本文节选自南京大学出版社《传统内外:清代闺秀诗词研究》,有删改。
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