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闲书室读书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是我国著名学者、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林夕(杨成凯)先生有关古籍鉴赏、收藏和研究的文集,共分五卷,分别梳理古书市场的古往今来,漫谈古书的版本题记和研究心得,题记历代著名词集,把脉古书鉴赏和收藏的趋向。书中配有大量珍贵古籍书影,颇可一观。 内宾和外宾 1989年买民国影印巾箱本《花草粹编》,花了二百元,那是两个月的工资,相当于现在的五千元!这个价在当时足以买明版了,一个普通的影印本怎么会这么贵呢?不是过来人不知道,当时内外有别,明版不能出境,是内宾价格,百年之内的出版物则按照外宾定价。 在许多聪明人———不管内宾外宾———以内宾价格大买宋元明清善本古籍时,为学术研究购置资粮的读书人却不得不节衣缩食,做举鼎绝膑的蠢事。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的精神和毅力到底还是有回报,多年的努力成就了聊堪自怡悦的词集收藏,圆了少年的梦。虽然为自己的痴迷付出了几倍的代价,但是灯下摩挲所得的一些佳本秘籍,有非金钱所能买到的快乐。 即使一本书看似平常,往往也要看有没有缘分。例如1919年李祖年圣译楼刻的《梅苑》,不过一个普通民国刻本罢了,四十年前搜集词集时竟未获见,当时深以为怪。后读《天风阁学词日记》(1941年2月23日)才知道,王大隆先生说当年只印了几十册,夏承焘先生还要跟王先生借阅,难怪往年遍求不获。转眼已是百年前的旧物,何幸如今寒斋却能独有其三,朱、墨、校三者齐备。尽管是以外宾价格买到,还是不能不说“天之厚我至矣”。在局外人看来,这不过是曝背美芹而已。个中甘苦,非真知笃好者不能体会。 “岂待开卷看,抚弄亦欣然”———说初印本 中国旧版线装古书历经劫难和散佚,已日见其少。存世之书大多已归各级图书馆典藏,市面上几乎已经绝迹。因此,海内外越来越觉得中国的古书可贵。眼下不买新印古籍,却肯花高出几倍、几十倍的价钱去买线装旧书,这十之八九是玩赏和收藏,而非着眼于内容。于是,一部书是不是精印、初印,入手之初就不能不考虑。因为同样的书,初印精本稀罕,又是藏家看重的东西,价钱高一点,也会抢手。后印本就未必有人过问。 初印和后印差别悬殊,那是因为古书是木版雕印,首先在木版上刻字,然后涂墨刷印。印出一批书就把版片收藏起来,什么时候需要拿出来再印。印书时版面朝上,涂上墨,把纸面朝下盖到版面上,用刷子或小帚在纸背加压,有字的地方就出现字迹。一次一般刷二三十部,至多刷百十部,这由供求关系决定。版片刻成后最初刷印的二三十本效果极佳,版面整洁,文字清楚,笔划峭厉。线条微微下凹,边缘整齐,不缺划,不断线,很像用力按图章盖出的印文一样。印上百十本,笔划就逐渐失去锋芒,版片会裂,格线会断。版片刷印过多,或保存不善,都会造成磨损,使文字模糊走形,短笔少划,版面不平,着墨不匀。于是印本漫漶,严重的叫作“邋遢本”,看去像个大花脸。 初印本有一种神奇的“睁眼反应”。打开书,不必想什么初印后印,只要觉得眼前一亮,立时不自觉地双目大开,心神豁然,不用问,准是初印本。后印本不会有这种效果。 说到初印本,不由得想起清朝初年精写、精刻、精印之本。那些刻本无论是用刻板的宋体字,还是用手写的软体字,都是精刻精印之本。最讲究的用开花纸,其次是太史连。称得起纸墨明丽,光彩照人。 开花纸精印之本被藏书家誉之为“纸洁如玉,墨凝如漆,怡心悦目,为有清一代所擅美”。记得初次看到乾隆刻开花纸精印本《绝妙好词笺》时,真怀疑那封面不是原有,而是后人用笔写了补上去的。因为“绝妙好词笺”几个隶体字,不仅墨色漆黑,而且笔划末尾出锋时,笔毫散开,根根笔毛历历在目,宛然是墨迹。后来从背面一看,纸薄至透明,墨色浓淡均匀,没有透过纸背的地方,跟墨迹不同。这才相信它是印上去的,不是写上去的。看到这种书,不能不使人对中国古代雕版技术的高超肃然起敬,不能不拍案叫绝。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年藏书名家陶湘会那么酷爱清朝的开花纸印本,竟至使书林称他为“陶开花”。这样的书,不管想读不想读,都会爱不释手。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十块钱本来可以买一大部书,但要是开花纸印本至少一册也得十块二十块。要是书本身就罕见,那就更不得了。当时北京富晋书社有一部康熙年间开花纸初印本《记红集》,全书仅四卷,两册,卖价竟定为一百二十元。当时买一部一百多册的嘉庆年间胡克家刻《资治通鉴》,或者买一部一百七八十册的嘉庆年间阮元刻《十三经注疏》———这两种书都是相当有用、有名的好书———价钱也不过如此。 一般人看线装古书大都喜欢白纸印本,不喜欢黄纸本。我们现在所接触的黄纸本一般用的是毛边、毛太之类竹纸,确实不大讨人喜欢。然而鉴赏家誉之为“色疑金粟”的太史连纸就不同,它可以跟“洁如玉版”的开花纸对称。还是《绝妙好词笺》,看看它的太史连初印本,再看看一般的竹纸印本,那感受完全不同。它厚实平整,光洁度高,毫无薄弱发毛的缺点。往年有幸在书店见到一部,漫然放过,至今仍不时闪现在追悔之中。 用木版印书,版刻成后一般先用红色刷印供校对使用的样本,相当于现在的校样。开始也会用红色和好纸精印几部,作为特印本留着赠送师长和亲友。所以一般书红印本都是初印精本。正式印刷时改用黑色,版片上还残留有红色痕迹,所以开始印出的书字迹含有红色成分。有时我们看到一部书本来字是黑色,但水湿褪色后,变成淡紫,就是其中带有红色成分的缘故。红印本和带有红色成分的墨印本当然是初印本。等到红色逐渐消失,印出的书转为纯黑后,只要印数在几十本之内,仍然属于初印。有些书没有刷红这道手续,校样也是黑色,自然无所谓红印本。 其实书初印与否本是模糊概念,书目中所说的初印本,程度也有很大差异。特别是早年的书,只要文字清楚,不缺笔少划,都会称为初印本。所以有时会看到书目中特别标明是最初印或极初印,这都是说不清的事情。邵章的词集《云淙琴趣》,我先后买到两本,一本朱印,一本墨印,逐叶比较,也没有看出有多大差异,那么都可以算是最初印了。朱印本上有作者送书给谭祖任(瑑青)的题款:“瑑青社长正误”,署名为“章”,下钤一印“倬盦填词”。邵章字伯,号倬盦。书中又有“伯褧持赠”白文方印,还有“南海谭氏收藏”朱印。在古书初印本上发现作者或刻书者赠书的题款或钤印,是常有的事。 说来说去,这还都是从外表讲话,“窜皮未入内”。从内容上看,初印和后印可能有更大的区别,说起来事情更多,这里暂且不谈。 佛家说色、香、味是虚幻的“前尘”,其实现在说这些话也是前尘梦影。中国古书旧本货源已逐渐枯竭,找一部像样的书都不容易,初印与否更谈不上。“陶开花”早已水流花落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了,那个书肆鳞次栉比、古书连屋累栋、予取予求的时代也已春归天上。如今富丽堂皇的客厅中看的是金碧辉煌,听的是流行歌曲,开的已是另一种花。再讲古书初印、后印,开花纸、太史连,连献芹献曝都说不上,充其量是豆棚架下、负暄野语而已。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1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