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锢的头脑》(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二十世纪末的一个冬日雪后,我独自伫立在芬兰湾头,眺望着薄雾笼罩的波罗的海,沉浸在静谧诗情的景色里。虽然望不见海岸与此相连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但我感觉到它们就在临近。那三国,是充满了诗意的国家。很多年来,我常记忆起那一刻。 昨夜,在灯光下捧读切斯瓦夫·米沃什,听他围绕波罗的海的诉说,我的内心战栗了:想象中如诗般美丽的国度,怎会汹涌着血的波涛! 波兰诗人米沃什写下这些悲愤激烈的文字至今已整整六十个年头,往事早已似黄叶归为尘土。那为何仍会使我们如此震动?那是因为历史真相一直被掩盖着。六十年前西方人读到米沃什这本书———《被禁锢的头脑》时,不信者抗议,信者震撼。六十年后的今天,该书被译成中文首次摆在中国读者面前,对波罗的海历史所知寥寥的我辈,如同当年欧洲善良人们第一次听说奥斯维辛、南京大屠杀一样———目瞪口呆! 米沃什说,他的一位在华沙的朋友伸出食指警告他:白痴!你一直想着那些波罗的海兄弟,想着那些劳改营,你把生命都浪费在操心这些琐事上啦。 但这是“琐事”吗?米沃什的良知使他无法放下对波罗的海三国的思考。他发誓要将它写下来,宁愿冒巨大的风险。否则,统治者会得出结论:“纸上不存在的东西,现实中也就不会存在。” 《被禁锢的头脑》是一部针对极权主义的檄文。其中对波兰被莫斯科掌控后的历史和知识分子被异化的悲剧的记载,是占全书绝大篇幅的核心部分。而《波罗的海三国》是此书的最后一章,篇幅不大,却几乎是独立的、也是分外重要的部分。 出生于立陶宛一个说波兰语家庭的米沃什写道:我对波罗的海三国历史的叙述不是取材于书本或报刊。我生命中看到的第一束光,第一次嗅到的土壤的芳香,看到的第一棵树———就是我出生的那个地区的阳光、气息和树木。我对那里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就像从我们所熟悉的人们脸上和眼里看到的那样鲜活。 正因如此,米沃什对《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后苏联红军随即入侵三国具有切肤之痛蚀骨之伤。三国的平头百姓怎样也搞不明白,新政权要大家选举,而只提出一个人的名单,没有选择余地,为什么还要宣传呢?投票是必须参加的,否则不给您的护照盖章。护照上没有印章就会被视为人民的敌人。老百姓故意把选票撕破、涂改,以为这样就成了废票。结果不是,而是算作“赞成”票。就这样,经过“全民公投”,三个波罗的海国家“合法”并入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版图,三国居民“被成为”苏联公民。新政权着手改造三国居民,把他们成批成批地流放到苏联本土的北极劳改营、矿山和集体农庄。1941年入侵的纳粹德国又把三国的犹太人斩尽杀绝,强行招募许多人到德国做劳工。1944年三国再度被苏联红军占领,又竭力摧毁三国建立在富裕农户基础上的农业结构;强化阶级斗争,镇压农民反抗者。新统治者的宗旨要消灭那些落伍的富农,必须将三国居民的生活水平降到与苏联其他地区的人民一样。“从此,波罗的海三国人民的饭锅盖再也揭不开了”。瘟疫对饿得衰弱的人更具伤害。如果人死于瘟疫而非死于讨伐队,那么大家就不会为牺牲者掉泪———因为任谁也抵抗不了天灾。人民只有在反对某个人时,才会造反。 米沃什展示出一封家信,它来自波罗的海的某个三口之家。他们在1949年3月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信的内容干巴巴地简短叙述了集体农庄的工作。可这是封“藏头信”:每一行最后一个写得特别粗的字,连成一起看就是:“永恒的奴隶”。 米沃什痛心地指出,到了1950年,他不知道波罗的海三国失去了多少居民。只见从苏联腹地受命移居到本地空宅的人流源源而来,未见停歇。新政权向农村输入了集体农庄的农民,向城市输入了行政管理干部及其家属。在城市街道上,说俄语的人比说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语的人要多得多。 学校里不再容许用母语授课。“消灭某个民族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消灭阶级敌人”。 新政权倒也鼓励各民族在科学领域里相互竞争,但先决条件是务必尊重俄国科学的领先地位。有人甚至委婉提醒学者们不要发表自己的科研成果,如果这些成果过于优秀就会给人留下他们要与俄罗斯科学竞争的不良印象。 为革命创造美好明天作出一点牺牲有什么不对?———所有斯大林模式共产主义国家的人民都被反复这样教导着。对此,请看看米沃什是怎样反讽的——— 革命对付新秩序的敌人时,必然会出现一段恐怖时期。如今不会有人为法国贵族被推上断头台而哭泣。但今天革命不能满足于短期的恐怖。只要经济基础还让敌对阶级能赖以生存,阶级斗争就要继续下去。革命恐怖时期将会不断延长……从长远看,到了2950年,今天的恐怖时期就会像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一样短暂,而牺牲者的数目达到两亿或者三亿,就会像数千名法国贵族被推上断头台那样,不再会引起人民更大的关注。 米沃什在丰富的阅历中对此种种有着犀利的洞察,所以才会对自己曾十分欣赏的巴勃罗·聂鲁达(这位诺奖得主也属于这类“西方同志”)恼怒。米沃什几次提到:“聂鲁达在写作时关心的是自己的同胞而不是自己,这使他的文字具有威力。但当他以苏联人幸福、欢乐的生活对照资本主义世界的疯狂时,我就不再相信他了。只要他描写的是他自己所了解的事情,我就会一直相信他;但当他写的是我所了解的事情时,我就不再相信他所写的东西了。”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03月28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