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或论绘画之非客体》 作者:(法)朱利安 译者:张颖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7年6月 在打开《大象无形》之前,我以为它是站在西方视角上的中国绘画研究。自宋代开始占据中国艺术主流的文人画反复地强调“澄怀味象”“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中国人文学术思想的另类展现,而书名“大象无形”让我觉得它是一本专注于文人画的画论。等翻开这本书,我发现它的确专注于文人画,但与画论,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或许副标题中“论绘画之非客体”,这个“非客体”更能点题。这是一本选取了具体的角度——中西绘画,来探讨中西哲学思想的哲学理论作品。 在书的开篇,作者借由中国画中的“有无”,抛出了“存在”这个概念,他将“有”看作“在”,“无”看作“非在”。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用了大量的笔墨论述什么是存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条件下,存在具有存在性,以及去存在的可能性?我们由此可以推知,“在”与“非在”在西方语境之下是对立的。但中国文人画追求的有无之间的境界,则消抹了“在”与“存在”间分明的界限,从而打破了西方哲学的语境。 有了破立,就有了区别,自然能够从对比中进行研究。 接触西方哲学,我认为有三大基石必须首先弄明白,即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因为我也只有一些浅显的认识,所以只能从最浅显的层面加以解释。本体论探讨世界的本体是否由物质构成,认识论则讨论世界到底是可知的还是不可知的,方法论则是认识世界的方式。有了这三个框架,在思索其他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时,在将理论与艺术实践相结合时,才能够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这是西方的理性,实用但远不如东方来得简单直接。 我一直觉得中国的古典哲学很难界定,几千年中并没有专门的哲学门类。但诸子百家似乎都有所涉猎,又受到了外来宗教与哲学的影响,到后来中国各种哲学思想竟有交汇融合的趋势,自成一端。本书的作者选择了以道家思想为论证的客体,那我就择善从之。道家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它并不去探究世界的本源是什么?可认识还是不可认识?它用形容词去描述它而不是用名词去定义它。它整个地回避了西方哲学视为基石的问题,拥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并由此发展出了各种艺术——音乐、文学、绘画。用作者的话来说,这本书的追求是“以非客体为客体:这个非客体过于惚兮恍兮,以致难以固定和分化”。 正是因为如此,西方绘画技法在追求以假乱真的形似框架中摸索了几百上千年,而中国文人画却敢于早早脱离了客观存在的再现,大胆地追求“离形得似”与“不即不离”,从哲学思想本源上,中西方绘画艺术就开始分道扬镳了。 在这本论著中,反复论证了国画中的隐、藏、显、露,其实是在讲物与物、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中国文人画继承了道家的精神内涵,将整个自然界看作不可分割的有机体,而在有机体的内部,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甚而相互转化。云遮蔽了山,但云也显示了山;山阻断了水,但山也拓宽了水;留白是空,但留白的意味超出了四方画纸。这些看似矛盾的表述却只是在一板一眼地描述事实。 以前我一直有一个误区,认为西方的辩证精神与东方的相生相克概念是同质的,但后来觉得不然。辩证依然是思辨和逻辑的,我们探讨一种事物,从一个角度出发,推知出一个结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推至另一个结论,结论不一,但都是正确的。然而东方的哲学并不需要一个先决的条件,它认可的是整个有机体的内在运动,是承载着生命的气理的流动、转换、结合,最终达成自然界中万物与人类的“化一”。在本书的最后一章“象:画化,画生”中,其实已经解释了所探讨的客体正是所谓的“生”。生命力,作为一种非客体的客体,是中国文人画终极的追求。 最后,则是对本书一点小小的批评。此书是将中西绘画作为比较,但只选择了中国绘画中的文人画部分。虽然文人画在中国艺坛的发展可谓蔚为大观,但毕竟不是全部。比如说着重技巧的界画,比如说仕女画,比如说深藏民间的年画等等,其展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同文人画有很大的区别,因此以文人画承载的哲学思想作为对比中西哲学的立足之根,并不精确。其次,虽然书中参考了大量的中国画论,但从文章结构、思维方式上讲,本书还是建立在西方的学术体系之上的。以西方视角解读东方,难免会落入萨伊德所说的东方主义的框架中去,有一定的偏狭与割裂。 但总的来说,我觉得《大象无形》是一本借实见虚,极其智而不失其心,值得一观的书。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7年08月18日 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