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篇

　　拜占庭的神学者们为了决定天使的性别，彻夜讨论，直到星落。这个中世纪的东方帝国、黎明前的文化圈，在我看来，就像一个沉溺于这种无益的神学观念论的巨大机构。
    那么，天使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时至今日，这个疑问已经有了明确答案。那就是，天使既非男性，也非女性，天使只能是第三性，是双性者。

　　从拜占庭的马赛克艺术到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再到东西欧造型美术，都有数量庞大的天使肖像。如果将这些肖像并列在一起，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出，天使的形象在跟随时代一起变化，渐渐完成了性别转换。

　　事实上，就如当时神学家有意见分歧，画家们再现出的天使像，自然也不统一。画家的画笔，总是受限于时代趣味的。

　　比如意大利拉文纳的圣阿波利纳雷教堂半圆形后殿入口的墙壁上，绘着大天使米迦勒的立像，米迦勒手擎旗帜，旗帜上写着希腊文的圣三颂词。在这幅马赛克画里，米迦勒浮现在金光辉煌之处，身着暗示拜占庭贵族的豪华金襕紫色祭袍，而不是传统的朴素白长衣。然而这位天使的容颜，即使有明显的男性特征，却丝毫没有与其职位呼应的威严气概，不如说，其容貌表情，更酷似绘于同教堂拱廊下段的著名的殉教圣处女。

　　拜占庭的天使们，柔化了东方神学概念下男性的威严和粗犷，有着更温和优美的容颜。

　　话虽这么说，毫无疑问，这个时代的天使仍然具有男性特征。这种男性特征，要花费好几个世纪的时间，经历多次转变，才逐渐消失殆尽。慢慢地，天使的头发开始变长，容貌也渐渐带上了女性气质。

　　各种要素结合在一起，生发出一种复杂的魅力。拜占庭的天使衣着华美，威仪均衡，一派圣者庄严，唯独天使的容貌，展现出女性的优美，令观者无不惊叹。当然，虽说有女性气质，但其表情严肃，甚至给人威压之感，同时，又显得那么细腻，那么典雅。舍弃了一切野蛮暴力后，纯粹精神性的权威印象反而更加深刻了。天使，原本就是具有双重性格的造物。

　　而后，拜占庭的天使流传到意大利，到了十五世纪的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那里，一直在变化的天使形象，在中世纪的最后终于落定。安杰利科笔下的金色卷发天使，容颜已经完全女性化、少年化。凝望着这些变化，我们心中泛起多少不可思议之情。

　　天使有翼。天使会飞翔。

　　魔鬼的翅膀是皮膜状的蝙蝠翼。天使以长满羽毛的鸟类之翼，在天空中自由翱翔。

　　“天使们究竟有没有牙齿和性器官？他们真的能用那么沉重的翅膀、长满羽毛的翅膀、神秘的翅膀飞翔吗？” 让• 热内（Jean Genet）在《鲜花圣母》（Notre Dame des Fleurs）中，向天使奇迹之力投下了疑问。但无论天使还是魔鬼，既然原本就是天界的灵族，位与神近，认为他们天生会飞又有何妨呢？
我们都知道，因叛逆之罪被上帝流放的魔鬼撒旦， 原名路西法，意为晨星。就是说，魔鬼是“从天坠落的早晨之子”（《圣经• 以赛亚书》）， 是“不守本位、离开自己住处的天使”（《圣经•犹大书》）。世上所流传的堕天使的教义， 都来自这里。

　　与叛逆天使路西法交战的天使大军统帅，是大天使米迦勒。《启示录》中描述，“在天上就有了争战。米迦勒同他的侍者与龙争战，龙也同它的使者去争战，并没有得胜，天上再没有它们的地方。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但，是迷惑普天下的。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
所以，在图画中，米迦勒常常被描绘成上帝的战士，身穿甲胄，与象征魔鬼的龙交战。在天使位阶中，米迦勒的地位是最低的，属于下级的第三队。但也只有这些下级的天使们，才可以接触地上世界，直接降临到人之上。

　　“位阶”这个词，常被用来表示阶级组织，实际上是个神学词汇，说的是天使的九个等级。

　　与神的所有创造物一样，天使最初的职务是侍奉造物主。天与地也是上帝创造的，既然有人类居住的地上世界，就有上帝宝座所在的天界。天使是从天界被派遣到地上的使者，上天对地上的救赎，没有天使做媒介是不可能完成的。上帝给人类的神谕，是由天使传达的。

　　话虽如此，根据《圣经》暗示的天之位阶序列，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位天使都有不同职责。《旧约》外典《托比传》中提到，年轻的托比要去玛代，为他引路的天使表明身份说“我是拉斐尔，是主荣光面前的七天使之一”。《圣经》中有名字的天使除加百列、米迦勒之外，还有基路伯、撒拉弗等。
庞大的《旧约》伪典之一，长老以诺叙述所见异象的《以诺书》中，还出现了乌列尔、拉贵尔、沙利叶、耶拉米尔等名字的天使，暗示出天界位阶多么复杂。但是，这些都可以归类为天使吗？

　　各种《圣经》外典（尤其是《以诺书》），以及深受新柏拉图主义影响的早期希腊教父们，都为复杂的天使位阶伤透脑筋。原本在这些神学者之间，“天使”并非一个独立主题，而只是预定论下的一个衍生论点，而且学者们的意见也不统一。

　　比如，里昂主教圣依勒内（Irenaeus）将天使分成七个阶级。而其他一派，则又加上了基路伯和撒拉弗，成为九个阶级。但奥利金（Origen）、圣希拉流（Saint Hilary）、圣安波罗修（Sanctus Ambrosius）等人持相反意见，他们排除掉了基路伯和撒拉弗。拿先斯的贵格利（Gregory of Nazianzus）在九个阶级之上，又加入了华丽天使和崇高天使，变成十一个阶级。另外，尼撒的贵格利（Gregory of Nyssa）把座天使视为智天使、能天使视为炽天使，坚信天使有七个阶级。圣奥古斯丁与尼撒的贵格利相同，或者说， 他还坚持认为能天使就是大天使米迦勒。

　　如上所述，学者们试图用各种词汇和分类方法，区分出天使的性质和职能。最爱做这种看似无益的事情的，大多是东方教会的学者们。西方教会则更注重现实，他们才不在这种神秘空想上浪费时间。圣奥古斯丁也只是简单地将问题绕过去了，没做明确解答。

　　把这种暧昧的概念分门别类整理清楚的，是亚略巴古的丟尼修（Dionysius the Areopagite），天使学经他之手，成为一门独立体系。他也是第一个使用“天使位阶”的人，一位五世纪末六世纪初东方的匿名神学者，被认为是《伪丢尼修著作》的作者。他把天使分成九个阶级，并根据这个阶级，设置排列了天与地之间的阶梯形序列，用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神秘锁链，将天和地连接到了一起。

　　也就是说，依照这位神秘匿名神学者的说法，最初始的位阶，是上帝施以救赎的先后顺序。就如同上帝是三位一体，这种救赎秩序也以三棱体的形态出现，身为下级秩序之肢体的人类，在上级秩序之肢体的天使的帮助下，得以神性升华。他认为“与神直接接触的上级秩序，将上帝的睿智光芒，传达到下级的秩序里”。

　　于是，天使的族群也形成三个群体，由上至下，位阶也高低不同。最高一群为撒拉弗（炽天使）、基路伯（智天使）、托罗努斯（座天使）。第二群是主权（主天使）、力量（力天使）和能力（能天使）。最下面的第三群是权天使、大天使和其他一般天使。如同上述，丢尼修将《圣经》中的天使用语做了分门别类的整理。中世纪时的天使位阶观，几乎全部参照了他的分类法。

　　七世纪初，额我略一世对天使的职务非常感兴趣，在《天使位阶》一文中，他逆转了权天使和能天使的地位。他开创的新分类法，后来得到圣伯尔纳铎（Saint Bernard）、博韦的樊尚（Vincent of Beauvais）、宾根的圣女希尔德加德（Hildegard of Bingen）等人的继承。十二世纪天使论盛极一时，进入十三世纪后，（被誉为“天使博士”的）托马斯• 阿奎那和（被称为“炽天使博士”的）博纳文图拉（Bonaventura）， 重新采用了丢尼修分类法，他们将天使学当作一个孤立的体系，研究得越发精细。于是，天使变成《圣经》里所没有的圣灵体系，天使论在经院学者手里，发展成了一门孤学。

　　本文摘自《梦的宇宙志》[日]涩泽龙彦 著 译者：蕾克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10月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