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德瓦尔(Edmund de Waal),世界级陶瓷艺术家、作家,1964 年出生于英国诺丁汉,就读于剑桥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并在英国与日本学习陶艺。他的瓷器作品以大型装置著称,曾在世界各地许多著名博物馆展出,包括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泰特美术馆、纽约高古轩画廊和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等。2010年出版畅销回忆录《琥珀眼睛的兔子》,荣获科斯塔传记文学奖、英国国家图书奖和翁达杰文学奖等,并登上《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总榜第*名。
序篇:景德镇—威尼斯—都柏林
(节选)
i
我在中国,在江西的景德镇,正要穿越马路。这里是瓷都,是传说中的圣地,一切从这里开始。在皇室的御用工厂,炉窑曾彻夜燃烧,整座城市“就像一座火炉,从许多风眼里喷出火焰”。我跟随内心的罗盘来到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皇帝曾派遣使者来到这里,订购摆放在宫殿中的深得出奇的鲤鱼缸、举行仪式的高足杯和供皇家使用的数以万计的杯盘碗盏。各国商贩曾怀揣着订单,前来求购帖木儿的王孙们宴会用的大浅盘、阿拉伯酋长沐浴的瓷盆和送给王后的成套餐具。这是一座秘密之城,制瓷工艺传承了上千年,五十几代人挖掘、淘洗、调配白色的瓷土,制作瓷器,通晓瓷器。这里作坊林立,遍地都是制陶工、施釉工和彩绘工,贩夫、骗子和密探混迹其间。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空气湿润,景德镇霓虹闪烁,车流不息,如同曼哈顿。正值夏日时节,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不太肯定住的地方该往哪边走。
我记下的地址是“瓷器二厂旁边”。我本以为能用普通话说出这几个字,可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个小贩向我兜售宠物乌龟,乌龟的下巴用细绳绑了起来。我不想买他的乌龟,但他却并不这样认为。
离家那么远,远得荒诞离奇。几家宽敞的店面里在播放打麻将的电视节目,音量开得很大,店内亮晶晶的装饰物好似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迪斯科灯球。面馆里依然人头攒动。一个哭泣的小女孩牵着父亲的一根手指从路上走过。人人都打着伞,只有我没有伞。一个人推着一车瓷猫样品走过,车上盖着塑料防水布,摩托车不管不顾在他周围迂回穿梭。不知从哪里传来歌剧《托斯卡》响亮的曲调,时空错乱得真是可笑。在这座城市,我只认得一个人。
我没有地图,只随身带着一沓殷弘绪(Père d’Entrecolles)的书信复印件,用订书钉钉了起来。殷弘绪是法国耶稣会神父,三百年前曾经在这里生活,他在信中生动地描述了瓷器的制作过程。我带着它们,以为神父可以做我的向导。此刻这个举动显得有点做作,而且一点也不高明。
我确信,从这条混杂的马路上穿过我一定会送掉性命。
但我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所以虽然不确定路怎么走,心里还算笃定。其实很简单,这可以说是一次朝圣之旅——我要想办法去出产白色瓷土的山上朝圣。再过几年我就五十岁了,我已经制作白陶四十多年,制作瓷器二十五年,我有个计划,要前往发明和再造了瓷器的三个地方——中国、德国和英国的三座瓷都朝圣。它们对于我具有特殊的意义,几十年来我早已从陶器、图书和故事中知晓这些地方,但始终不曾亲自前往。我想要去这些地方,亲眼看看瓷器在不同的天空下会呈现怎样的形态,白色的光泽怎样随着天气发生变化。世界上有很多白色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白瓷无与伦比。
这次旅程是为了向过去的一切偿还。
v
人对瓷器的痴迷,如同威尼斯小巷的回音缕缕不绝。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由一种在地下凝结的汁液制成,有人从遥远的东方把它带回。”十六世纪中叶一位意大利占星家写道。另一位作家则声称:“把蛋壳和脐鱼壳捣成粉末,加水调和,做成花瓶形状。然后把它们埋在地下。一百年后挖出来,这时才算做好,可以摆出来叫卖。”
人们一致认可瓷器的奇异,它一定要经历炼金术的变化,经历再生的过程。约翰·多恩在《马卡姆夫人哀歌》(“Elegy on the Lady Markham”)中动人地描写了夫人在地下的升华;当某样珍贵之物从你眼前消失,它将生成另一样更为珍稀美丽的事物:“如同中国人,经过百年沉淀/他们埋下黏土,挖出瓷器。”
那么怎样才能制作出瓷器?怎样赶在别人前面把它做出来?如何才能拥有瓷器,哪怕只有一件?怎么才能把所有瓷器收入囊中,被瓷器环绕?能不能前往出产瓷器的地方,去那条白色河流的源头看看?
瓷器是奥秘(Arcanum),是一道谜题。五百年间西方无人知晓瓷器的制作工艺。Arcanum这个词由拉丁语的辅音混杂而成,与Arcady和Arcadia令人愉快地相似。我有一种感觉,白瓷最早的秘密,与满足欲望的承诺,与某种“世外桃源”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渊源。
vi
我十七岁才第一次接触瓷泥。整个学生时代,每天下午我跟着一名陶艺师学习制陶,他的作坊是校园的组成部分。杰弗里六十多岁,参加过战争,似乎已被往昔的经历摧毁了。他抽不带过滤嘴的白锡包香烟,喜欢引用奥登的诗句,总是喝一种深褐色的茶,像我们使用的泥球的颜色。他做的是日用陶器,他说,这些器皿必须足够廉价,碎了也不可惜;同时足够美丽,可以永远保存。我提早离开学校,跟着他当了两年的学徒。有一年我去了日本,整整一个夏天拜访不同的陶艺家,我们在使用民间工艺烧制陶瓷的名窑附近盘桓,探访仍然使用柴火烧制茶碗和瓶罐的传统村庄。我渴望做出这样的陶罐—注重质地,富于变化,手感好,坚固结实,关注实用性。一个潮湿的下午,在日本最南端的瓷器之乡有田镇,我端坐着观摩一位国宝级大师将花瓶外壁的几厘米见方用金红两色描绘出锦缎纹样。纹样看上去细致紧密,准确无误的落笔造价昂贵,扣人心弦。
工坊里鸦雀无声。大师的徒弟沉默不语,他的妻子拉开纸门,声响轻柔得仿佛低微的叹息,给我们送来了盛在瓷杯里的茶和白色的豆腐蛋糕。
我得到了一小块瓷泥,把它团来团去,直到泥球的湿气散尽,在我手中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