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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景观，什么文化与艺术？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王一川教授访谈录

记者杜悦

2003-01-23 15:46:44 来源：

　王一川，现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1959年生于四川，1982、1984、1988年先后在四川大学、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取得文学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文艺美学、文学理论、中国现代文艺与文化现代性问题。主要著作有《语言乌托邦》、《中国现代卡里斯马典型》、《修辞论美学》、《中国形象诗学》、《张艺谋神话的终结》、《汉语形象美学引论》、《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和《汉语形象与现代性情结》等。

　●全球化是近半来我国大陆学术界的热门话题之一。不过，在我看来，它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它能给我们理解文化带来什么新的可能性，似平充满着疑虑、分歧或混乱。您能否给大学生读者推荐您认为可读的有关书籍，并且就这个问题谈谈您的看法?
　■约翰·汤姆林森的《全球化与文化》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最合适的一部中译著作，它对全球化与文化的关系作了精当的阐述，值得一读。我自己最近就带着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专门研读它，大家觉得很有收获。关于全球化的书籍很多，但正是这部书才及时地回答了人们普遍关心的全球化与文化是何关系这一问题。第一，它开宗明义提出一个观点：“全球化处于现代文化的中心”、“文化实践处于全球化的中心”，从而揭示了全球化的文化实践内涵，成功地把全球化讨论从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和传播学引向文化领域；第二，把全球化不是看作一体化而是视为“复杂的联结性”，强调多种元素的相互渗透；第三，从日常生活体验角度思考全球化，揭示了其中的“亲密感”、“移位感”等方面；第四，在全球化与文化的联结点上探讨“非疆土化”、“无地域感”、“文化杂种”、“世界主义”等问题，发人深思。总之，我感觉这部著作特别适合我们美学、文艺学乃至其他人文学科专业的人们阅读。

　●感谢您推荐一部好书。您能否接着谈谈您刚才提到的全球化问题上的混乱?
　■什么是“全球化”，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不简单。它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界说和认识，反而已经和正在持续地造成误解。全球化(globalization)是进入90年代以来才逐渐地成为西方人文社会学科的热门研究对象的。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教授罗伯森(Roland　Robertson)的《全球化》(1992)可以说是这个领域的一部开山之作。从那时以来到现在， “全球化”受到了各方面的自觉关注。但实际上，这个问题有着更久远的渊源和深厚的含义。至少可以看到如下三种争论：第一，全球化始于历史黎明时分，只不过近期突然加速；第二，属现代化和资本主义发展现象，只不过近期加速；第三，是后工业化、后现代化或资本主义的紊乱的伴随过程。

　●您的梳理显示了全球化概念的多样与复杂内涵，那么， “全球化”本身究竟是指什么呢?您同意人们经常谈论的“全球一体化”或“全球同一化”吗?
　■我个人在几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误解，但随着阅读及思考的进展，我认识到这一看法是片面的，不利于认识和把握全球化的复杂性。 “全球化”一词至少被赋予了如下三种不同的含义，从而形成三种理论形态：第一种为全球化即一体化论。这种全球化理论多出自世界财政、金融、贸易等领域专家、企业家、传播学家或某些政要等，他们相信“全球化”意味着全球各民族国家逐渐地消除各自的差异或分离境遇而汇为一个整体。这种看法正代表了许多人对“全球化”的流行看法。不过，这看法并不能代表“全球化”理论的全部内涵，而不过是其中之一。第二种为“世界体系”论。其代表人物是华伦斯坦(I.Wallerstein)。他的“世界体系”理论主要表述在三卷本著作《现代世界体系》中。
　按照这一理论，当今世界各国已经形成一个既定的模式化秩序，这个模式化秩序为各民族国家预设了固定不变的位置和角色。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关系是既定不变的，难以更改的。似乎任何力量都无法打破这一既定的世界模式的整合作用和强制性控制。

　●这种“世界体系”论看来带有悲观色彩。如何打破这种悲观论呢?
　■与对“全球化”的这种悲观理解不同，一些理论家相信“全球化”正在导致世界的转型。这正是第三种“全球化”理论：社会“转型”论。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等认为， “全球化”既不等于全球一体化也不等于全球模式化，而是表明社会结构的一种复杂的自反性“转型”过程，这一过程有可能将全世界引向新的文化层次。他相信全球化过程与“现代性”过程交织在一起，分析了“现代性”的三个主要“动力品质”：时空分离、社会制度的抽离化机制、现代性的反思性。吉登斯的现代性三要素理论确实可以帮助我们领会他关于全球化意味着社会转型的看法的依据。不过，他对社会转型的描绘似乎过于乐观了，忽略了其中的复杂因素。

　●在这三种全球化理论中，您更认同哪一种?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全球化?
　■三种理论各有其角度和得失，我对第三种更感兴趣。这不是因为它更合理，而是觉得它与我关心的中国文化现代性问题更接近些，可以激发我的思考。英国学者沃特尔斯为“全球化”下的定义有一定的适用性：全球化是“一个在其中社会管理与文化管理的地理约束已经退缩、而人们也愈来愈清楚它们正在退缩的社会过程”。这一归纳是有其合理性的，可以使我们跨越“全球化就是全球一体化”的简单看法，而认识到“全球化”过程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这个全球化界定是从“管理”的地理约束的退缩来讲的，您认为美学与文艺学学者应该如何理解全球化?
　■我个人持这样一种看法：全球化是与现代性进程交织在一起的，是人类群体及个体的一种现代生存体验。具体说来，全球化是现代人的全球共生、互动性体验，它是指大约17世纪以来全球各民族之间的愈益紧密的相互依存与渗透的生活方式，意味着特定地区的生存体验往往与远距离外的生活体验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联，表明多种元素、多重矛盾纠缠在一起，形成错综复杂的多元互渗关系。重要的是看到，中国人对于“全球化”理论也有自己的独特贡献。早在清末的19世纪70-80年代，王韬(1928-1897)就提出了“地球合一”论：“盖今之天下，乃地球合一之天下也。”“今昔异情，世局大变，五洲交通，地球合一，我之不可画疆自守也明矣。”他认识到中国固有的“天下之中央”的幻觉必然要被“地球合一”趋势所取代，中国人应当为此而变法图强。我们应该认真记取自己的全球化理论传统。这一点可参见我的《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

　●您认为今天了解全球化理论，有什么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首先要明白，全球化理论决非万能的灵丹妙药，而只是一种理论而已，不过，它确实可以成为我们观照世界、看待问题的诸种视角中的一种。它最好被视为一种从全球各种文化的互动中考察地区问题的思考方式。每一种地区变化，往往并不简单地取决于这一地区，而是同遥远的世界其他地区或世界整体发生这样或那样、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例如，当前艺术作为特定民族生活的想象性修辞，必然会受到全球化语境的影响。在当前全球化语境中，艺术会呈现出比原来更特殊更复杂的新内涵。考察全球化语境中的艺术，要面对艺术在生产与消费领域的新特点。当代美国学者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Appadurai)指出：“全球互动的中心问题是文化同质化与文化异质化之间的张力。”由此，他相信出现了“全球文化经济中的断裂和差异”，这表现为五种“景观”模式：一是种群景观，二是媒介景观，三是科技景观，四是金融景观，五是意识形态景观。这一模式旨在考察导致复杂的断裂和差异的那些流动、变形和不规律形态。在我看来，他所说的全球文化经济互动状况，其实正是全球化语境在当前的具体表现方式。处于这种全球文化经济互动中的艺术也可以呈现出上述五种景观。

　●这种“景现”模式对我们了解当前艺术有什么意义?
　■它首先提醒人们，在全球化语境中，艺术已经不能再简单地用“审美”、“高雅”、“精神”等术语去形容了，而是要看到它们与“全球文化经济”的密切联系，从而揭示了艺术的政治性、经济性、商品性等；其次，它要求分析艺术中新的断裂和差异现象；最后，提出了可以操作的“五种景观”模式，可以用来分析具体艺术现象。例如，“种群景观”就富于启示性，促使我们对全球化语境中的艺术民族性形成新的理解。民族性不是天然地形成的东西而是人们生活的创造。按照英国学者安．德森的论述，民族性是“一种特殊种类的文化制造物”，即是一种“想象的社群”。我不同意他把民族性全部看作“想象”，但又觉得他提出的“想象”问题毕竟值得重视。民族性应是实在与想象的结合体，既有社会性、政治性又有审美性、艺术性。在全球各民族的互动情境中生长的艺术，必然要体现出特定民族的生活方式的全球化景观。没有全球化语境，何来民族性问题的提出及其重要性的凸现?简言之，没有全球化，何来民族性?与过去把艺术民族性看作天然的和实在的东西不同，现在不得不涉及处于全球化复杂因素渗透中的被建筑或想象的艺术民族性，要顾及艺术在审美与商业、产业与媒体、生产与消费、本土与世界、同质与异质等层面的复杂的全球民族性建构。而在全球化语境中，全球普遍性与民族特异性之间的关系会变得不同寻常地醒目，而民族性建构的渴望会变得格外强烈。哪里有全球化哪里就有民族化景观。同理，哪里有民族化景观，哪里也就有全球化过程。两者二而一。思考全球化语境中的民族性景观，有助手在当前艺术民族性问题上消除成见而面向现实新问题。
　　下面是文中涉及的主要书籍：
1．汤姆林森：《全球化与文化》，郭英剑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2．罗伯森：《全球化》，梁光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
3．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4．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
5．阿帕杜莱：《全球化经济的断裂与差异》、《文化与公共性》，汪晖、陈燕谷编，三联书店1998年版。
6．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来源：中国教育报2003.1.23

本版责编：孟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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