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经济学（第五版）》（订购）

斯蒂芬·D.威廉森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本文是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兼职教授徐高为威廉森教授所著的《宏观经济学（第五版）》所作之序言。该书近期已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本文刊印于该书之中。

　　一、从机械思维到一般均衡思维的转变

　　看起来，分析宏观经济的直观做法是把整个经济想象成一台机器。而宏观经济学的任务就是把这台经济机器的结构弄清楚，各项参数测量准确，给出一本机器的操控手册。这种把宏观经济比作一台机器的思想，我把它叫做“机械思维”。在1970年代“理性预期革命”爆发之前，机械思维是宏观经济学的主流思维范式。从IS-LM这样的简单模型，到涵盖数百条方程的大型联立方程组计量模型，均是机械思维的产物。

　　不过，机械思维早已被宏观经济学抛弃。20世纪70年代，菲利普斯曲线（Philips Curve）的消失为机械思维敲响了丧钟。经济学家们发现，当人们有低通胀预期的时候，通胀与失业率之间存在此消彼长的负相关关系，即所谓的菲利普斯曲线。但当政府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菲利普斯曲线，试图推高通胀来压低失业率时，菲利普斯曲线就不复存在，反而产生了高通胀与高失业率并存的“滞胀”（Stagflation）现象。这是因为政府推高通胀的政策改变了人们的预期，让之前的低通胀预期被高通胀预期所取代。预期改变了之后，建立在低通胀预期之上的菲利普斯曲线就消失了。

　　菲利普斯曲线的消失让经济学家认识到，宏观经济指标之间的数量关系并不稳固，会因为人们预期的变化而改变。因此，如果硬要把宏观经济比作一台机器，这会是一台奇怪的机器——机器内部结构会因为调控机器方式的不同而改变。当政府推高通胀来调控经济机器时，就改变了人们的通胀预期，从而改变了通胀与失业率之间的关系。

　　菲利普斯曲线消失之后，宏观经济学掀起了一场革命（理性预期革命），完成了范式的转换，之前的机械思维被“一般均衡思维”所取代。宏观经济学家们认识到，宏观分析必须要将微观个体的预期考虑进来，要将经济分析奠基于微观主体（消费者、企业等）的理性之上，以微观主体的优化问题为分析起点，才能得到稳固的结论。换言之，宏观分析要有微观基础。自此，从微观主体优化问题出发的一般均衡模型成了宏观经济研究的主要工具，取代了机械思维的产物，那些任意假设宏观经济变量关系的“特设模型”（Ad-hoc models）。传统的IS-LM模型作为特设模型的一员，自此被扫出了宏观经济学的工具箱。

　　二、机械思维教学的弊端

　　理性预期革命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机械思维却因为简单直观，仍然占据着中级宏观经济学教学的主流，为绝大多数中级宏观经济学教材所采用。

　　在国内外出版的各种中级宏观经济学教材中，多数都以IS-LM模型作为核心内容。

　　这种现状有一定的合理性。在经济学课程体系中，“中级宏观经济学”（中宏）这门课是承接“经济学原理”之后，本科生们接触的第一门专注于宏观经济的课程。中宏这门课一开始，一般会通过介绍GDP、货币总量等宏观经济指标，带领学生们认识宏观经济。而在介绍了经济指标之后，直接阐述经济指标之间的联系，看上去也符合人的一般认知规律。至于建立在微观基础之上的一般均衡分析方法，则被留到给研究生开设的“高级宏观经济学”（高宏）课程中去。

　　在我看来，用机械思维这种看似简单直观的思路来进行中宏教学其实是一段弯路，既容易让学生们感到困惑、更可能让人误入歧途，因而弊远大于利。这种教学的弊端主要有三：

　　弊端之一，机械思维教学会带来强烈脱节感，让学生困惑。这种脱节既表现在“中级微观经济学”（中微）与“中宏”两门并列课程之间，也体现在“中宏”和“高宏”两门前后承接的课程之间。把以机械思维为主线的中宏教材，与任何一本中微教材放在一起对照着看，都能看出二者在方法论、乃至世界观上的显著差异。微观经济学中常见的消费者效用最大化问题、企业利润最大化问题，在机械思维的“中宏”中是看不见的。取而代之的是突兀给出的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数量关系假设。这会让学生们在“中宏”与“中微”两门课之间难以贯通，产生撕裂感。

　　目前在“高宏”的教学中，早已完成了一般均衡思维对机械思维的替代。毕竟，对那些马上要进入到宏观经济研究中的研究生而言，再用早被淘汰的宏观经济学范式来讲课，实在说不过去。但这样一来，学完了“中宏”的学生们在接触“高宏”时，就会困惑于为什么要用一般均衡模型这样看似迂回的方式来研究宏观经济，为什么不像在“中宏”里那样直接研究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而由于“高宏”的老师通常不会在方法论上阐述为什么特设模型不应被使用，而是会直接进入一个又一个宏观模型，于是学生们在“中宏”与“高宏”之间会有很强撕裂感，在宏观经济学方法论上会有很深的困惑。这种困惑虽大部分时间隐而不显，却因为它埋藏在整个宏观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根基处，会极大限制学生们对宏观经济学知识的吸收和运用。

　　弊端之二，机械思维教学在方法论上会带来误导，令学生们对经济学产生误解。在特设模型中，会给出宏观经济指标之间的联系规律假设，并用数量方法加以刻画。IS-LM模型中的消费函数、货币需求函数就是这样的例子。当学生们从中宏课本上学到了这些看似从经济数据中总结出来的规律，并被教导运用这些规律去分析现实时，他们会以为自己学到了像物理定律那样描述世界运转的普适规律。

　　但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特设模型中假设的这些所谓的经济规律，与物理定律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些假设的数量关系，在最好的情况下，不过只在特定前提下才会成立，并且会随人们预期的变化而改变；而在更糟的情况下，他们不过是一堆对宏观经济运行的主观臆断而已。当学生们带着这些课本上学到的规律去分析真实世界时，会发现世界与他们学到的很不一样，本应帮助他们理解世界的规律很可能根本不成立。随之而来的理论信仰的幻灭感，有可能让人对整个经济学体系产生误解，对经济理论的有效性失去信心。

　　弊端之三，机械思维教学会将经济分析思路引向黑箱，让学生们误入歧途。特设模型建立在若干对宏观经济指标联系关系的假设之上。这些假设要么是对宏观经济数据的总结，要么是合乎情理做出的推断（比如货币需求与名义利率负相关）。但不管这些假设来自于哪里，它们本质上都是“断掉的线头”，对它们没法打破砂锅问到底。

　　比如，我们可能在经济数据中发现了消费和收入之间存在相关性，并将其总结为消费函数。但如果要问消费和收入之间为什么会有相关性，消费函数为什么会存在，以消费函数为前提假设的特设模型就难以回答了。当然，也可以给出解释消费函数之所以会存在的特设模型。但这样的特设模型又一定是以某些其他假设为前提。对这些前提假设的解释又需要进一步的前提假设。于是，如果要避免在假设上的无限倒退，就必须在某个位置上接受一个凭空出现的突兀前提假设，而不再追问其原因。

　　这样，用机械思维来分析宏观经济，必定会以某些无法被追问的前提假设为出发点。当思路回溯到这些前提假设时，就会碰到不可被解释的“神秘黑箱”，只能到此为止而盲目接受。从最初前提假设的不可被辩护性而言，机械思维本质上是独断论的。有人会把实证的宏观经济学问题（如债务对经济增长的影响）看成是价值观的冲突（你相信债务对经济增长有益，我相信债务对经济增长有害），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他们受机械思维影响，把对客观问题的分析，变成了对某些前提假设接受与否的信仰之争。

　　以上谈到的弊端，对宏观经济学初学者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可以说，一个在机械思维中学习中级宏观经济学的学生，最终是否能够把宏观经济学学懂，取决于他是否能够在后续学习中清除掉中宏学习留下的错误印象，纠正中宏学习中建立起来的错误方法论，并最终树立起一般均衡的正确宏观分析思维。由此可见，当前在中级宏观经济学教学中主流的机械思维，给学生们带来的是一段危害极大的弯路，甚至可能让人就此误入歧途。与其会带来的危害相比，机械思维在简单直观性方面能带来的收益微不足道。

　　三、当用一般均衡思维来展开中宏教学

　　理性预期革命之后，经济学家们用建立在微观基础上的一般均衡模型为工具，用一般均衡思维来分析宏观经济。在中级宏观经济学的教学中，也应该跳过特设模型、机械思维的弯路，教授学生用基于微观基础的一般均衡分析方法来分析宏观经济。

　　所谓微观基础，是指宏观分析要回溯到对微观主体的理性这一假设上去。而理性假设不同于特设模型中的任意假设，是最为基本且不变的。不管多么复杂的宏观现象，一定是经济中相关微观主体理性行为产生的结果。对宏观经济现象的分析，一定要抽丝剥茧，深入到相关经济主体的决策，以及决策背后的动机及约束那里去。这样，经济分析思路能够自然延伸，而不会被什么突兀的任意假设给阻挡。

　　所谓一般均衡，是指宏观经济是一个环环相扣、相互联系的整体。对任何一个现象，都不能只就现象而谈现象地孤立分析，而一定要将其放在宏观大背景中来理解。比如，同样是政府增加开支，在宏观经济处在需求不足、产能过剩状态时，会“挤入”民间需求，带动更多民间开支的扩张，从而发挥刺激总需求的“乘数效应”；但如果宏观经济处在需求过剩、产能不足状态，则政府开支会“挤出”民间需求，对总需求没有刺激作用。这种将任何宏观现象放在宏观大背景中来分析的思维，才是真正的宏观思维。而这种思维的建立，需要借助一般均衡模型。

　　前面所说的宏观经济学机械思维教学的弊端，也对应着一般均衡思维教学的长处。首先，用建立在微观基础上的一般均衡模型来分析宏观经济，微观经济学的内容就自然被融合在了宏观经济学中，从而让宏观和微观理论贯通。而由于同样都用一般均衡模型作为分析工具，中宏与高宏也可以顺利衔接，不再有割裂之感。

　　其次，从微观主体优化问题导出的经济结论，根植于微观主体不变的理性，因而不再会因为人预期的变化而变化（因为人预期可能的变化已经在推导的过程中被考虑到了）。这样得到的结论将成为分析经济现象的可靠参考，而不再是任意假设那样的无根浮萍。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基于微观基础的一般均衡分析，自然给出了分析宏观经济现象的思维线索。从微观主体优化问题导出宏观结论的过程，反过来就是将宏观现象还原到微观主体理性的路径。这样的思维方法，可以帮助学生在分析宏观经济时打通宏观与微观，将宏观经济现象与微观经济经验融贯起来，从而对宏观经济有全面而深入的理解。

　　当然，一般均衡思维也并非完美无缺。这套方法逻辑上固然自洽，却有其局限。比如，因为均衡求解的困难，许多重要的宏观经济现象就难以用一般均衡模型来严格分析。又比如，因为对市场效率过高的假设，一般均衡模型也没有预测到次贷危机的爆发。但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它仍然是经济学家在分析宏观经济时最好的选择，能够在很多宏观经济问题上带来直达本质的穿透力。

　　而对初次接触宏观经济学的学生们来说，一般均衡分析方法有足够的解释力，帮助同学们更深刻认识发生在经济中的足够多现象。相比在理论上已被淘汰，且实践中容易让人误入歧途的机械思维而言，这是更好的切入宏观分析的进路。与其让学生们先学习一些看似直观的特设模型，留下诸多在未来学习和实践中需要被消除的错误观念，还不如一开始就用一般均衡模型来讲授宏观经济学知识。

　　四、威廉森的《宏观经济学》

　　斯蒂芬·威廉森是华盛顿大学的教授。他所著的《宏观经济学》是一本特别的中级宏观经济学教材。它与市面上那大多数采用机械思维的中宏教材不同，用一般均衡思维来介绍宏观经济学。

　　几年前，当我试图自己写一本介绍中国经济的教材时，有感于当初自己在从机械思维的中宏学习转到一般均衡思维的高宏学习时碰到的困惑与艰难，便决心用一般均衡思维来写有关中国经济的中级宏观经济学教材。这便是2018年出版的《宏观经济学二十五讲：中国视角》。我在写书的过程中，曾参考过威廉森的《宏观经济学》，并受到启发。

　　如果非要让我在威廉森这本《宏观经济学》中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我会觉得书中的图形显得略多了一些。看得出来，为了降低在数学上的难度，作者把不少本可以用数学推演简洁阐述的逻辑，改成了用更为直观的图形来展示。当然，这究竟是让这本书变得更清晰易懂，还是更拖沓冗长，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近期，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准备再次组织出版威廉森《宏观经济学》的第五版，并邀请我做推荐序，我欣然应允。这一方面是因为我本人曾受惠于这本书。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前国内外中级宏观经济学教材仍然为前文所批判的机械思维所主导。我曾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我们的中级宏观经济学教学能够更多帮助学生们培养一般均衡思维，我国的宏观经济运行该会胜过现状多少。为此，我热情地推荐威廉森教授的这本《宏观经济学》，希望更多学子能够受惠于它。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