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香气与美色、佳肴一样,是直接诉诸于感官的好东西。因其美好,便与宗教大有勾连,在中国,儒、道、佛皆在仪礼中用香。《尚书》载:“至治馨香,感于神明”,将袅袅香气视为与神明沟通的工具。《维摩诘经》里描绘了众香国里的“香积”佛土,此地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乃至众菩萨的毛孔无不散发着“妙香”,令人神往。香气有祛邪辟秽、提振精神、增益风韵等用途,这使用香习俗渐渐向世俗生活倾斜,从馆阁楼台到寻常巷陌,从名门闺秀到小家碧玉,举凡熏燃之香、悬佩之香、涂敷之香、印篆之香、含嚼之香,在文人墨客的参与之下,悠然以远、极备精妙,终成一门洋洋大观的“香文化”。 近年来,有关“香文化”着墨最力的是两位女史。孟晖的《贵妃的红汗》以讲解悬佩和涂敷之香为主,考究方法,推演工艺,参详经典文献颇多。而扬之水的这本《香识》则侧重于熏燃之香,查考器物,追溯图式,索隐发微,借力于文物之处不少。《香识》收录的七篇文章论及莲花香炉和宝子、香合、两宋香炉源流、印香与印香炉、宋人的沉香、水沉与香饼、龙涎真品与龙涎香品、琉璃瓶与蔷薇水,没有通史的雄心,而有谨慎的命笔,这不是泛泛而谈的文化漫笔,这是货真价实的名物文章。 熏燃之香是香事的核心、也是《香识》的核心。最早熏香所用的香料为茅香,兰蕙椒桂而已,配用的熏香器具是炉身很浅的豆式香炉。西汉中叶,南海和西域的龙脑、苏合等树脂类香料传入中土,这类香料不能直接燃烧、而必须下承炭火,于是出现了精美异常的博山炉,相配套的、专门放置香饼香丸的香合也就应运而生了。由于贵重香料并不产于中土,因遥远而珍贵,因此能在日常生活中用香的皆是王公贵族。魏晋时代,尚书令荀彧喜好“浓香熏衣”,所坐之处香气三日不散;石崇富可敌国,厕所里置甲煎粉、沉香汁、还有侍女持香囊,这都是奢侈到令人侧目的行为。唐代,域外香料沿着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大量输入,鉴真和尚东渡日本时,带有众多“香药”,自此香事东传,奠定了日本香道的基础。扬之水考证说,南北朝时代,在佛教图像影响下,博山炉渐同莲花相结合,而香合向莲蓬的形状衍化,至唐代,形成了莲花状香炉与莲蓬状“宝子”并用的格局。 宋代,海上香料贸易更为兴盛,因此海上丝绸之路又名香料之路。官府在泉州设立市舶司,又设“香药局”,香药的贸易收入超过了国家收入的四分之一。当此际,街市上有专门卖香的“香铺”,里弄间有专门制作篆香的“香人”,茶栏酒肆都有随时向顾客供香的“香婆”。燕居焚香、手自调香,更是两宋士人的雅趣之一。扬之水在《两宋香炉源流》中将宋代香炉分作两种类型,其一是封闭式的、有盖的熏炉,其二是开敞式的、无盖的香炉。前者又叫“出香”,炉盖常做成莲花和狻猊,莲花熏炉上承南北朝-唐代的余绪,狻猊熏炉则下启明代角端香炉的先河,李清照在《醉花阴》里写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又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写下“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无疑,她日用的正是这种狻猊熏炉。另外两种更宜于闺阁的是“香鸭”和“香球”,“红袖时笼金鸭暖”,熏香小鸭所酝酿出的一脉相思,不仅常见于诗词歌赋,也常见于图绘版画,旖旎的《斜倚熏笼图》里,熏笼之下便是一具鸭形熏炉。另一种开敞式的香炉里,最具特色的是仿古式样,与宋代的制瓷技术相结合,出现了一批官窑和龙泉窑的精品之作。而后世受到宋代仿古瓷炉最深影响的,当属明代的“宣德炉”。可惜在后世,宣德炉常用来做增值投资,肯用于燃香的倒不多见了。 通观全书,扬之水女史在诗文、绘画和文物相互印证方面最是得心应手,于考据各式香具的源流和演变处用力最深。感慨的是,名物之学本是古典之学,现在却被归为时髦的“物质文化研究”;与此相仿,来自古代日常生活的那一缕香烟,在满大街都是化学香水味道的今日,成了十足冷门学问。惟盼有缘之人翻开这本书吧。(新京报)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