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舅舅木心与姐夫郑儒鍼的交往———

　　木心先生是我的舅舅。郑儒鍼是木心先生的大外甥女婿（我的大姐夫）。大姐夫出生在香港，祖籍广东潮阳，是香港中国银行前行长——郑铁如先生的长子，民国时期“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谢仁冰（著名外交家章汉夫的父亲）先生的外甥。郑儒鍼在香港大学毕业后，先后就读于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专攻英美文学。硕士毕业回国，于1950年至1960年任浙江师范大学外语系教授，1960年至1982年任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教授，1982年在讲台上突发脑溢血去世。

　　大姐夫学识渊博并懂英、德、法、俄、西班牙、希腊及拉丁文七种语言，说英文就像母语一样流利。他曾是《毛泽东选集》1-4卷英语翻译小组的成员，与钱钟书先生共事（钱先生是该翻译小组组长），且是钱先生的好朋友。听闻大姐夫去世的消息后，钱先生即写信委托杨绛先生带上信件前来慰问(那时钱先生病重卧床走不动)，信中称：“郑儒鍼是我最敬重的朋友之一，知道他的人没有不佩服他的人品和学问”。

　　舅舅非常喜欢并敬重大姐夫（大姐夫比舅舅大5岁），陈丹青老师曾含泪告诉我：“木心在美国听到郑先生的噩耗后，（一边做饭一边流泪）说，只觉人生再无意义了”。在舅舅的作品中曾多次提到大姐夫，譬如《林肯中心的鼓声》一文中，他写道：“我的大甥（应是大甥婿）在‘哈佛’攻文学，问他的指导教授，美国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教授说：‘山洞文明。’正直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物欲横流的物质洪水——大甥认为这个见解绝妙，我亦以为然。”

　　在《文学回忆录（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陈丹青五年听课笔录）》讲十七世纪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一章中，舅舅也曾讲道：“中国很早就有弥尔顿《失乐园》全译本，我读后，不觉得很好。后来，我的侄女婿（应是外甥女婿）是弥尔顿专家，谈了三夜，觉得懂了。要问，问了才懂。”同样是《文学回忆录》，谈爱尔兰文学一章中，陈丹青老师记载，闲聊时舅舅曾提道：“60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文版《叶芝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芝，持书去，中夜来电话，说丢了。我不相信，挂了电话，从此决裂。”

　　上世纪60年代初，舅舅曾参加人民大会堂等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工作，经常到北京，常去大姐姐家（她家藏书丰富，对舅舅来说，这儿不啻第二个“茅盾书屋”），大量向大姐夫借书阅读。舅舅在美国讲《文学回忆录》用的郑振铎编著的《文学大纲》可能就是从大姐夫那儿借来的（大姐夫有许多郑振铎的书）。郑振铎是谢仁冰的朋友，谢仁冰（又名谢冰）民国时期曾任职北京教育部，与鲁迅先生是同事。根据鲁迅日记的记载，大姐夫的父母结婚时，鲁迅先生还送了礼，日记中写道：1920年4月2日，“谢冰嫁妹（即大姐夫的母亲，章汉夫的三姑谢纫瑜），送礼泉一”。

　　舅舅还经常对我们说：“剑芬（大姐）与儒鍼真是天生一对‘罗密欧与朱丽叶’。”大姐姐出生于乌镇，1960年与大姐夫结婚后，辞职随大姐夫到北京。大姐姐年轻时非常美丽高雅。舅舅曾带她去林风眠家玩，林先生高兴地拍拍大姐姐的头，连声说：“轮廓不错，轮廓不错。”1982年舅舅出国前，专程去北京与大姐姐、姐夫及二姐姐一家道别，并送给两家各一幅挂历，上面印有他画的“双鹭图”及题词。舅舅出国后，曾写信给大姐姐，还寄给她4本台湾出版的他的文学作品。

　　大姐夫和大姐姐对舅舅也十分敬重，大姐夫曾对我说：“舅舅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与他非常谈得来”。大姐夫1976年去美国参加联合国大会路过上海，来我们家问起舅舅。我们告诉他，3天前舅舅在被监督劳动时手指骨折，他听了非常难过。在送大姐夫去浦西的路上，他开玩笑问我：“我是不是与舅舅相冲？”1982年舅舅刚刚去美国不久，大姐夫突发脑溢血去世（命运有时真是不可思议）。

　　“文革”中，舅舅工资减半，大姐姐每月寄10元钱给舅舅补贴生活费。舅舅去美国留学，他们出钱买机票，还送给舅舅白金项链等。1994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舅舅的消息。大姐姐非常着急，先后写了许多封信给舅舅（让我帮她写了信封）。可惜因为舅舅搬了几次家，均未收到。2003年，我终于在网上搜索到舅舅在美国举办画展的消息并告诉大姐姐，大姐姐听了非常高兴。

　　舅舅与大姐夫真所谓是“英雄识英雄”、“英雄惜英雄”。我三生有幸与这两位“高人”有缘，见证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可惜大姐姐已写不了回忆文章了，就让我以仅此不多的回忆，聊以缅怀，以作纪念。但愿他们两位能在天国再相聚言欢。

　　写于2013年清明前夕

　　（木心本名孙璞，作家、画家，陈丹青的导师。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曾出版《文学回忆录》（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陈丹青五年听课笔录）》等多部著作。作者系中国华润总公司高级国际商务师，木心的外甥。）



　　来源：北青网2013/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