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67年读到海涅的《诗歌集》，那时“文革”正酣，我们无课可上，就大读特读从各个中学被砸的图书馆里流散出来的书。我迷恋外国抒情诗，达到痴迷的程度：歌德、彭斯、拜伦、雪莱……无论是哪位诗人，也无论是什么样的译本，都想尽办法找来通读。

    《诗歌集》里的诗，其中最重要的是爱情诗。海涅初恋的姑娘是一位刽子手的女儿，会讲许多民间故事和传说，影响到他早期的诗歌，带有神秘恐怖色彩；他第二次恋爱的对象是堂妹阿玛莉，她是一位百万富翁的女儿，对海涅有好感，但并不爱他，不久就与别人结婚，对海涅打击很大。堂妹阿玛莉结婚后，似乎自虐般，海涅写了好几首诗想象婚礼盛况，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新郎斟满了他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温文有礼地把杯子递给新娘；她莞尔道谢——天哪！他俩喝的是我的鲜血。

    1823年5月，海涅从柏林回吕内堡探望父母，顺便去了汉堡。这是阿玛莉的家乡。旧地重游，他十分哀伤。阿玛莉的妹妹台莱赛与姐姐长得很像，海涅无法宣泄的恋情找到了出口。这又是一次失败的恋爱，但百受磨难的心已经比较成熟，写的诗也充满悲悯：

    你好像一朵花，这样温情、美丽、纯洁；我凝视着你，我的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悲切。

    我觉得，我仿佛应该用手按住你的头顶，祷告天主永远保你这样纯洁、美丽、温情。

    我背诵最熟的海涅的诗句，也是他此时写的：我的心也像大海，有风暴，有潮退潮涨，也有些美丽的珍珠/在它的深处隐藏。

    我之所以珍爱这本《诗歌集》，原本是因为它的插图。这是我在那个年代所能看到的最为唯美的图画：无论男女，都精致高雅，美艳绝伦；连树林、花草、海浪、家具也一笔不苟，很有古典气息，让人想起拉斐尔、安格尔的作品。那个正在挥斧砍树的姑娘身姿多么优美，长发和披肩飘飘，眉目安详，神情专注，怎么也想不出，她砍树是为了给爱她的男子做棺材！那两位骑在飞马上的少年少女，虽已完全忘情，但纯洁的光彩照人；海中女妖随着浪花轻盈跃起，双臂缠绕礁石上少年的脖子，与他深深亲吻……这是古典时期的爱情独有的魅力，充满遥远传奇的色彩和尘世之外的幻梦。

    摘自《难忘的书与插图》

    汪家明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1年10月出版

　　来源:中国新闻出版网2012-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