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拓宽的街道》,陈丹燕著,南京大学出版社价: 50.00元
本书作家陈丹燕是上海记忆的追寻者、记录者,她在“永不拓宽的街道”这个词中看到了某种来自时光深处的诗意,随后便以独特的个人化视角,精选了64条永不拓宽街道中的20条,细细讲述了这些街道上标志性的人、事、物。
第一次见到韦然,是在一家叫东海堂的咖啡馆里。 1998年。他在幽暗的光影里欠了欠身,那是讲究礼数的北京四合院规矩。
眉目清秀的男子,殷勤地微微笑着,他就是韦然,图书编辑。
旁边有人问我:“你看他长得像谁?”旁人会问出这样的话,他总该与名人有瓜葛才是。
有种水银灯似的炫目藏在他的谦和收敛里———他像个艺人。
知情人呵呵地笑,说:“接着猜。”
却猜不出来了。也是不愿意这样死死地打量别人。
他是上官云珠的儿子。
惊问:“姚姚是你什么人?”
几年前读过的一篇对上官云珠的女儿姚姚的回忆文章。当时读得惊心动魄,往事汹涌,好像我在五原路度过的青少年时代全都复活了似的。当时,我就存了写本书的心思,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姚姚的家人。“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如沉船般消失在生活中,如今大海风平浪静。我曾辗转找到那篇回忆录作者的妹妹,但得知作者的神经系统疾患刚刚反复过,不宜再受到刺激。也就是说,不能采访。
“姚姚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这是韦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姚姚与上官云珠就这样,透过这个有一口北京口音的人,来到我面前。
与韦然的谈话,是我经历过的最残忍的谈话。我们总是回到最令他难过的时代里,让他细细地叙述本已过去的痛苦:寄居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丧母之痛,相依为命的姐姐的痛苦一生,生活中本可以回避的隐私的黑洞。我的问题,如同将他推入深海,让他独自潜回那条沉船,看亲人在重压下如何渐渐被毁灭,留下他一个人,如同一个文件夹,保留回忆。
他向我打开了一家人客厅的门、卧室的门和壁橱的门,这是写一本书的基础。
我有一沓用过的电话卡,是当年向身在北京的韦然补充采访时用的。在电话中,有时能听出他的痛苦和抗拒,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再说起的事,他的声音变得干涩,反应变慢,但他从没有放弃,也不曾拒绝,更不曾让他的回忆情绪化,能感受到他同时在和流逝的时间和亲人的感情搏斗,他是个有智慧分辨情感中的人与事和史实中的人与事关系的人。他从未放纵过自己的感情。
后来,《三联生活周刊》来为他做口述历史,他又再次复述了家庭的悲剧,风格依旧。这次,离我当年的采访已经相隔十年了,他已再次搬回了上海。
这十年里,他为母亲和姐姐建了衣冠冢,使她们入土为安。
他有时路过母亲和姐姐当年住过的房子,会停车,为那些房子照一张相保存起来。
那里的楼梯是当年妈妈和姐姐飞奔下来迎接他的;
那里的阳台是他和母亲纳凉时坐过的,母亲在那里给他讲过故事;
有普希金雕像的街角,是传说中母亲和姐姐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他远在北京,与她们断了消息。
大多数时间,他做着自己的事,喜爱着自己那在美国学设计,又想到法国学时装,到意大利学烹饪的女儿;在我感叹说“如此学历的女孩子只能嫁给国王”时开怀大笑;与自己童年的好友喝酒夜宴;风和日丽时到乡下看望自己的老奶妈;参加环保协会的活动;参加电影界的纪念活动;在为父母的老朋友照相的时候,听到老人们望着他感慨———述尧和上官的儿子,没有去拍电影。老人们的闲话温暖了韦然。
他在废墟上建立了自己的生活。
十年后,再次对人回忆母亲和姐姐的往事,他心中还是一样的痛苦。“每次都一样。”他告诉我说。
“我想人们通过她们的故事,可以问一问她们为什么死了,这是非正常死亡。”他向我解释自己能再次忍受痛苦的原因。
“你有了结论吗?”我问。
“ 没有。”他说。
本文摘自《永不拓宽的街道》
来源:《新华书目报》2014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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