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译本第二版)》(订购)
欧文·戈夫曼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当一个人在扮演一种角色时,他含蓄地要求他的观众认真对待自己在他们面前所建立起来的表演印象。他想要他们相信,他们眼前的这个角色确实具有他要扮演的那个角色本身具有的品性,他的表演不言而喻将是圆满的,总之,要使他们相信,事情就是它所呈现的那样。与此相同的是,流行的看法也认为,个体是“为了他人的利益”而呈现自己的表演。在开始探讨表演之前,我们不妨将问题倒过来,先看一下个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他在他周围那些人心目中所造成的现实印象。
在一个极端,人们发现表演者可能完全进入了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可能真诚地相信,他所呈现的现实印象就是真正的现实。当他的观众也如此相信他所扮演的角色时——这似乎是一个典型的案例——那么,至少在这一时刻,也许只有社会学家或对社会不满的人,才会对表演的 “真实性” 有所怀疑。
在另一个极端,我们发现表演者可能并未完全投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这种情况也不难理解,因为没有人能比表演者本人占据更为有利的位置,去识破他所呈现的表演。与此相应,表演者却有可能去操纵观众的信念,仅仅把他的表演作为达到其他目的的一种手段,至于观众对他本人或情境会有怎样的看法,他则毫不关心。当个体并不相信自己的表演,也不在乎观众是否相信时,我们可以将之称为“玩世不恭者”(cynical),而把“虔信者”(sincere)这个词献给那些相信自己的表演所呈现的印象的人。需要明确的是,玩世不恭者由于可以不顾及职业牵累,因而能够从他的伪装中获得非职业性的乐趣,他能随意戏弄那些观众自然要认真对待的事情,并从中体验到一种令人兴奋的精神性侵犯。
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演者,都热衷于为了“自身利益”或个人获益而哄骗观众。一个玩世不恭者也可能为了他所认为的观众的利益,或者是为了集体利益等而哄骗观众。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大可不必拿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或荀子那样的哀伤而具有启蒙性的表演者做例子。我们知道,在服务性行业中,有些本可能真诚的从业者,却在某些时候因为顾客由衷的要求而被迫去哄骗他们。那些不得不为病人开一些并无实际治疗作用的安慰剂的医生,那些无奈地为焦躁不安的女司机一遍遍检查车胎压力的加油站工作人员,那些卖给顾客实际不合脚的鞋却违心地告诉顾客这正是她想要的尺码的鞋店售货员——都是因为观众不允许他们真诚而不得不玩世不恭的表演者。同样,精神病院中一些富有同情心的病人,有时会装出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症状,好让实习护士不至于因为他的正常表演而感到失望。类似情况还有,下级在招待到访的上级时所表现出来的极度慷慨,其主要的动机也许并非满足获得上级好感的私欲,而是圆滑世故地设法营造一种上级所习以为常的环境,使上级感到舒适自如。
我已经阐述了两种极端:个体或是完全投入自己的角色,或是对其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两个极端不仅仅是一个连续统一体的两端。每一个极端各自为个体提供一个有着自身安全和防卫措施的阵地,所以,其旅程已接近其中一个极端的人将会有一种希望完成旅行的意向。如果一个个体在一开始就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缺乏信心,那么他可能会遵循帕克(Park)所描绘的自然运动轨迹:
“人” 这个词,最初的含义是一种面具,这也许并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对下述事实的认可:无论在何处,每个人总是或多或少地意识到自己在扮演一种角色……正是在这些角色中,我们互相了解;也正是在这些角色中,我们认识了我们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这种面具代表了我们自己已经形成的自我概念——我们不断努力去表现的角色——那么这种面具就是我们更加真实的自我,也就是我们想要成为的自我。最终,我们关于我们的角色的概念就成为第二天性,成为我们人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作为个体来到这个世界上,经过努力而获得了性格,并成为人。
这一点可以从设得兰岛的社区生活中得到证明。最近四五年,岛上的一对佃农出身的已婚夫妇开设并经营着一家观光旅社。一开始,主人只是被迫搁置自己原先的生活观,而在旅馆中提供全套的中产阶级的礼仪和服务方式。但到了后来,经营者对他们所呈现的表演已不是那么玩世不恭了,他们自身开始成为中产阶级,并且愈来愈倾心于宾客所赋予他们的自我。
在军队的新兵中可以发现另一个例证。新兵最初只是为了避免受体罚而遵守军规,但后来却变成为了不给他的部队丢脸,并得到长官与战友的尊重而遵守军队纪律。
正如前文已表明的那样,从不相信到相信的循环也可以朝另一个方向运行,即从坚信或不稳固的抱负开始,而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告终。被公众以类似宗教的敬畏之心看待的那些职业经常会使新加入的成员沿着这一方向发展,这些新成员之所以朝这个方向发展,并不是因为他们慢慢地意识到了他们正在哄骗观众——因为从普遍的社会准则来看,他们所提出的要求也许是十分正当的——而是因为他们能够用这种玩世不恭作为一种避免他们内心的自我与观众发生接触的手段。我们甚至可以发现,在典型的信仰性职业(careers of faith)中,个体一开始还能专心于那种他被要求做出的表演,然而在对其身份形成自我信任并完成整个过程之前,他会多次往返于真诚与玩世不恭之间。因此,医学院的学生的情况表明,那些有着远大理想的学生在最初入校时,也往往需要把他们的神圣抱负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大学生活的头两年,学生们会发现自己对医学的兴趣必然会下降,因为他们几乎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学会通过考试。在后两年中,他们又忙于学习各种病理知识而疏于对患者予以关注。只有在他们的学业结束后,他们才可能重拾自己最初对于医疗服务的理想。
虽然我们可能会在玩世不恭与真诚之间发现那种来回往返的自然动态,但我们并不排除某种靠一些自我幻觉的作用支持的转折点。我们发现,个体也许试图诱使观众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对他和情境做出评判,他也许把追求这种评判当作最终的目标本身,但是,他可能并不完全相信自己应该得到他所要求的这种对自我的评价,或者说不完全相信他所建立起来的现实印象是有效的。
本文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译本第二版)》。
来源: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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