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订购）

景凯旋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人们都说李白是无法学的，因为他太有想象力，不受诗歌惯例的制约，实际上李白的无法学是由于他对现实的漠视。

　　人们说李白的诗中有很多酒和月的意象，但他写的更多的是流水。奔腾不息的流水不仅是时间的象征，也是离情别绪的起兴。对李白来说，远方从来就不是现实中的一个真实处所，而是一个抽象的超越日常人生的永恒象征。

　　李白的诗缺乏永恒性与人间性，他的诗中没有人，他那种道教徒的观念中既没有彼岸世界，又拒绝完全融入人世，因而始终与他人和外界保持着一种内在的紧张。

　　因为人世只是一个旅馆，不是家园，所以李白身上并没有多少亲情的观念。就此而言，天才的亲人都是不幸的。清代王琦注《万愤诗》：“太白诗中绝无思亲之句。”话虽说得绝对，但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李白曾入赘两位故丞相家，婚后即出门漫游四方，似乎对家庭生活没什么眷念。他与当时的著名诗人都有交往，时常结伴隐居旅行，诗酒唱和，但他对朋友未必有像杜甫那样深厚的感情。

　　李白与人交往的态度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友人对酌》），而他向往的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尽管他的别离诗都写得极富情意，却一点也不感伤。他所关注的是自己的生命样式，他比唐代所有诗人都要更多地仰视天上的星空，眺望遥远的地平线。

　　李白与杜甫的交往已经成为中国文人友情的千古佳话。玄宗天宝三载（744）四月，李白离开京城，在洛阳与杜甫初次相遇，两人结伴同游梁宋。一年后，他们在齐鲁再度相逢，互有赠诗。杜甫的诗是忆旧：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李白的诗是赠别：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一个情意绵绵，一个潇洒脱俗。这次分别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在他们的交往中，杜甫一共给李白写了十余首诗，而李白只给杜甫写了两首。对李白来说，朋友在一起时可以亲密无间，可一旦分别就无须更多挂念，人世间最好的结局就是各自走向远方。

徘徊六合无相知，飘若浮云且西去！

（《赠裴十四》）

　　这也是李白对自己的写照，他的世界属于更加宏大的“六合”，因为人间没有真正的相知，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何处，反正就是遥远的地方。

　　然而，唐代早已不是士人可以周游列国、平视王侯的时代，这种“时代错误”再次造成李白晚年的政治挫折。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在北方写出“三吏”“三别”，李白却在南方受邀投到永王李璘麾下，意气风发地写道：“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

　　李白还真以为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结果却因投靠永王而遭牵连，被长流夜郎，幸好途中遇到大赦放还，从三湘返回江夏、岳阳，往还于宣城、历阳、金陵一带，最后寓居从叔李阳冰任县令的安徽当涂。

　　李白与现实永远是疏离的，他不谙世道人情，更不懂实际政治，他始终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一个诗歌的世界里：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夜泊牛渚怀古》

　　李白的许多诗都很难系年，这大概是他晚年生活在当涂时写的一首诗。他的古体诗挥洒随意，都是天然的佳句；而他的近体诗也多采用散文句法，单笔散行，一气贯注，如“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乍一看没怎么用力，实则有一种自然天成的诗意。

　　这首《夜泊牛渚怀古》同样属于不入律的近体。在澄澈的夜晚，诗人独自登舟远行，负手望月，他的心绪是寂寞的，但那是一种前不见古人的寂寞。俞陛云评道：“诵此诗如诵姜白石词，扣舷长啸，万象皆为宾客也。”中国诗歌物我交融的境界都是主体消失在万物中，而在这首诗里，客体却成为主体的幻象，这是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宇宙图景，个体与宇宙在这里融为一体。

　　的确，也只有孤独的自我能代表李白的最佳灵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月下独酌》

　　就像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自恋的纳西索斯，狂热地迷恋上自己的水中倒影，这才是李白的本性流露。他内心深处对世人其实是很淡漠的，对他来说，世上最亲密的伴侣还是天上的明月和自己的影子。

　　在当世诗人中，唯有杜甫能懂李白的孤独：“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杜甫对李白是真崇拜、真热爱，离别后还总在远方思念。肃宗乾元二年（759），当杜甫在秦州听到李白流放夜郎的消息时，伤心地在《梦李白》中写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仅仅过了两年，杜甫又因思念李白而写下《不见》：“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不过，杜甫终究还是不懂李白，他始终认为李白的狂是佯装出来的，就像他自己偶尔的放纵一样，属于怀才不遇的激愤姿态。对于人世，杜甫的心太热，李白的心太冷。晚年的李白穷困潦倒，却毫不介怀，更无所挂念，两个孙女在他去世后甚至嫁给了当地的农民。

　　在这个世界上，李白最爱的只有自然，因为自然比人更长久，更知音。他一生东奔西走，游遍名山大川，晚年遇赦回到江南，重游宣城，孤身一人又登上了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有专家认为，这首诗作于唐玄宗天宝十二载（753），但这一系年的证据并不十分充分，从诗中透露的情绪看，此诗更有可能作于肃宗上元二年（761），此时的李白已年老体衰，第二年便在宣城与世长辞。诗中的他独坐山上，与山默默对视，再一次感觉到自我与天地同在，“浩然与溟涬同科”。

　　李白的自由源于孤独的自我，他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庄子式的，是一种无时间性的冥思状态。几百年后，另一个诗人辛弃疾写下了相似的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与李白相比，辛词多了一份俗世的亲切，却少了一份哲理的高傲——那种知道自己的诗将会流传于世的伟大诗人的高傲。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江上吟》）

　　没有什么人间事功是永恒的，只有诗与自然可以进入永恒的世界。李白的内心深处终究瞧不起碌碌的世人，世上的人与事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终将被时间过滤，而唯有诗能与时间长存，穿过时光隧道与后世的人相逢。

　　关于李白的去世，《旧唐书》本传称其“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新唐书》本传称其卒于当涂，葬于青山。民间传说却赋予了他一个更加浪漫的结局。据说李白夜游采石矶，醉入水中，捉月而卒，后来又演化出他骑鱼上了青天，那是一种超越时间的生命存续状态。

　　在世人眼里，这无疑是一个最完美的结局。李白来自天上，又归于天上，他给人们带来自由的感觉，但这个感觉却不属于俗世。对一个充满自由精神的天才，不自由的世人终于在这里发挥了他们的自由想象。

　　本文节选自南京大学出版社《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

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