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英)柯律格著 黄晓鹃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年9月
晚明清初的文人画家龚贤(1619-1689年)曾提出一个著名的绘画理论:
“古有图而无画。图者,肖其物貌其人写其事。画则不必。然用良毫珍墨施于故楮之上。其物则云山烟树危石冷泉板桥野屋。人可有可无。若命题写事则俗甚。”
其意直指“图”与“画”的区别:其一关涉制作理念,图需要模仿,而画则要避免落入“形似”的窠臼。第二是在等级上,一个“俗”字,宣示了图与画不同的社会价值。
这一判分,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表现形式长期竞争的结果。若考虑到宋元以来文人画进入全盛阶段,则不妨认为,“雅”文化的画,在与“俗”文化的图之竞争中,已发展成关乎绘画主体和观看主体的完整艺术体系。
比方说传统中国绘画喜欢表现的“四君子”:梅、兰、竹、菊,以龚贤的画论质之,抛弃对形似的追求,则它们成了不着色的墨梅、墨兰、墨竹、墨菊。于是,“黑色”成了画所要表现的最重要主题,这与其说是一种颜料的选择,毋宁说是为了勾勒出“画”与“图”最核心的分殊:模仿与不模仿。
其实,不管是四君子还是其他一些山水松石,如果它们的承载形式不是“画”,而成了其他的东西,一般而言都是会着色的。换句话说,它们必须是要被模仿的。哪些是模仿出来的画呢!年画、版画,甚或是瓷器、漆器上的“图”案等等。
英国牛津大学艺术史系讲座教授,也是当代研究中国物质文明史的重要学者柯律格(Craig Clunas),他有一部力作《长物志:明代物质文化与社会地位》。《长物志》,是明代著名学者文震亨(1585-1645年)——文徵明的曾孙——写的一本关于物质生活的书。这告诉了我们怎么去理解绘画的观看主体。
文氏取“长物”一词,意谓“多余之物”,恰巧表达了他的一种竞争心理。和谁竞争?和世俗竞争。因而书中所论之物,虽都出自日常生活,但投射出了文人的选择和格调。作为顶级的文人,文震亨了解物质生活的各种细节,如其作品中介绍的怎么造园造房,怎么种菜种花等,但他绝不以石匠、花匠的身份出现。文震亨无非是要强调,“长物”的生活,是一种超越了单纯模仿而追求雅致情操的生活——这分明是对绘画超越图像社会价值的呼应!
由此,柯律格在他这一本《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中又举了文震亨《长物志》的例子。他说:“《长物志》全无插图。考虑到该书对‘雅’‘俗’之论这一社会性话语依赖,此举似乎使图像本身——即‘俗’的概念得到强化。”
此书中柯律格举的另一例子亦具代表性,同时也传达出另外的意涵。明代刊行的一本插图版蒙学教程《新编对相四言》,图中每件物品都与其右边的汉字相对应,其中,作者选择表现“画”字的图像尤其值得玩味:它是一幅装裱过的立轴画卷,画的大约是竹子和松树。
在这里,有着雅正特质的绘画主体,却出现在被贬斥到审美底层的世俗表现形态印刷制品插图上。它不能不让我们警觉:至迟到明代,图与画似乎都在突破它们各自曾经的狭隘定义,二者共同创造一种类似于“视觉经济”的物质文明形态!
这应该就是《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一书的缘起。因为,作者柯律格不仅是一个艺术史家,更是一个物质文明史的学者,他研究明代的视觉艺术,脱离了一般人只从文人艺术家的绘画着眼的角度。此书和彼得·伯克(Peter Burke)《图像证史》旨在论述关于如何将图像当作历史证据来使用异曲同工。柯律格从印刷术与商业的双重繁荣出发,强调了图像在明代日趋充盈的理由:印刷术赋予图像以可复制性,商业促使图像成为可流通的商品。此二者在图像制作层面上提供了保障,而图像从制作到流通的过程使得明代社会迅速形成视觉经济。
正是这个改变,我们得以理解,也是明代那本著名的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雇人为李瓶儿画遗像的例子就暗示出,曾经只以宗族血缘膜拜形态出现的“肖像‘图’”似乎已渐渐脱离了道德意味,渐次生出了类似“文人‘画’”赏玩的趣味。尽管,这里的女性肖像充满了色情旨趣,更多还是男性注视下的欲望傀儡。(信息时报)
来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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