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一个世纪的智慧（第1期） - 《大学出版》2004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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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一个世纪的智慧（第1期）

——评《20世纪全球文学经典珍藏》丛书

刘勇杨志

2006-06-13 09:43:40 来源：《大学出版》2004年第1期

　艾略特说过：只有那心智与语言都达到成熟阶段的文明，才会产生伟大的文学。假如用他的话来衡量20世纪，我们不由得扪心自问：这刚刚过去的世纪是否可以说是一个成熟的文明?20世纪激起了人类把握自身命运的最美好憧憬与激情，同时，它也带来了人类对自身罪性的最大认知，残酷挑战了人之为人的标准。整整一个世纪，从欧洲到亚洲、从地球到太空，无数人物行经这广阔的舞台，生活的纷扰、个人的卑微、邦国的存亡与决定人类命运之宏伟力量相融汇、相冲突，气势咄咄逼人，令人屏息凝神。在这样的世纪里，“诗人何为”?阿多诺的回答是：“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即广义的文学)!”，阿多诺所要否认的并不是全称的诗，而是那些回避人类真实处境的“诗”。现在我们不再简单地说：文学只是时代的反映，但我们不能否认文学与时代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对应”。任何试图回避人类存在之严酷处境的诗，都必然丧失了诗之为诗的本质。我们知道，中西文明都持有“诗史”之说，都认为诗与历史在本质上是同构的，甚至比历史更具真实性。大哲学家维柯甚至把诗作为人类社会创建的根基，将之称为“诗性的智慧”。他所说的“诗人”，是这样一批人：他们有激情，有激烈的精神力量，有超越常人的敏感，能够忍受极度的苦难。在危难的时代里，他们不会躲进个人的唯美小天地里，而是本着他们的良心回答：何为真?何为善?何为美?人类最值得珍视的是什么?什么生活是最值得过的?他们追寻的不是局部的知识，而是人类全体的真理。就像科学家给人类寻找物质的福祉一样，他们为人类寻找精神的食粮，把20世纪人类的记忆和经验升华为诗性的智慧。他们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说的：“在世界上不流泪的人中间／没有人比他们更高贵、更纯粹”。
　20世纪全球涌现出了这样一大批伟大作家，他们以不同语言(汉语、俄语、英语、法语……)不同形式(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留下了人类的记忆，尤其是这个世纪的创伤记忆。在他们笔下，人类所遭遇的磨难与欢欣、探索与发现，组成一大整体，汇成一大乐章。面对这样一笔遗产，我们应该去阅读，去理解，去体会，去倾听。他们的历史记忆，如今亦是我们记忆的一部分，他们的诗性智慧，如今亦是我们理解未来的资源。如果我们未能发掘和珍藏它们，使之流传下去，而任其湮没，那我们就没有尽到后来者的责任。然而必须承认，在这方面，尽管许多人做出了很多努力，但仍是不够的。历史记忆和诗性智慧并非一人所创，理解和选择它们也一样并非一人所能完成。从一个世纪浩如烟海的文献中选择出智慧的精华——我们需要珍藏的是最具文学价值的经典文本，而非徒有其表的浮华之作，谈何容易!这就需要一个修为有素的研究团体分工合作，全局着眼，局部斟酌，深入到原始材料中去，才能准确地发掘和保藏20世纪全人类的财产——单单凭借一人的口味或凭借一本文学史教材进行挑选，都是远远不够的。一套优秀的文学选本，必须能够最大程度地接近它所涵盖的文学领域，为后世留下最完整的记录。在这方面，30年代胡适、郑振铎、鲁迅、周作人、朱自清、郁达夫等作家、学者合作完成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是一个典范，由于编选者的共同努力，它已经成为研究新文学乃至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资料。然而，《中国新文学大系》所编选的只是中国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作品，假如要编选20世纪全球整整一百年的作品的话，那编选者所面临的挑战就更为巨大，20世纪所留下的文学记忆就像夏夜的群星一样灿烂而浩瀚啊!
　因此，这套钟敬文先生和启功先生主编的《20世纪全球文学经典珍藏》丛书，也就格外令人期待。钟先生是中国民俗学之父，又是20世纪中国文学独具特色的散文家和诗人，兼学者和文学家于一身。启功先生则精通古今典籍，视野开阔，学风严谨，历来为学界称道，同时又是一位著名诗人。由20世纪中国
历史和中国文学的经历者、见证人和参与者来主持这一项工作，无疑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参与本丛书编选的无一不是诸文学学科的学术精英。有这两位学术大师的主持，再加上这些学术精英的通力合作，可以说这套丛书的质量是得到强有力保障的。
　这套丛书共有17册，涉及外国文学、中国文学(现代、当代)、民间文学、儿童文学、文学理论诸文学学科，包括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和文论五种文类。以往编选的20世纪文学作品选，往往过于支离破碎，忽视了文学的整体性，从而无法真正达到对20世纪文学领域的完整认知。第一个弊端是文学学科中多弃儿童文学和民间文学。比如，在我国编选的大多数西方文学史里，卡夫卡、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这三位文学大师都是必然入选的，著名童话《艾丽斯漫游奇境记》的作者卡罗尔则绝对不在考虑之列。但耐人寻味的是，这三位文学大师偏偏都对《艾丽斯漫游奇境记》推崇备至，视为幻想文学难以超越的杰作。其次，我们在评论法国大作家圣埃克苏贝里的时候，也多是评论他的《人的大地》和《空军飞行员》，而忽视他的代表作：中篇童话《小王子》。再如，文学研究界一般热衷于评论卡尔维诺小说的“后现代性”，却往往忽略了其搜集加工的《意大利童话》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我以为主要是我们把文学的范围理解得太窄，局限在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或者所谓“纯文学”的框框里面，而忽略了“文学”概念所包含的多层次性、丰富性。对文学，我们必须取其菁华，避免各种不应有的条条框框。第二个弊端是文类中只取小说、诗歌和散文，不取戏剧和文论。我们知道，20世纪的一大特色是理论与文学互相渗透互相影响：新批评与现代主义文学、结构主义和新小说、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小说，存在主义甚至就是文哲学不分。离开了文论就难以理解20世纪的文学，这并不是一句虚言。
《20世纪全球文学经典珍藏》为民间文学、儿童文学和文学理论专列一书，其编选思路是很开阔的。在内容的编排上，这套丛书也是颇费匠心的。在每本书的开篇，编选者都特别撰写了一篇很长的序言。这序言不仅从文学史角度出发，明晰地介绍了所涉及的部分，帮助读者了解其来龙去脉，而且以此为背景去把握和确认所选作品的价值和地位，使读者在阅读时候有所凭依。在所选的每一篇作品前面，编选者又专门撰写了“作家作品介绍”，侧重介绍具体作家以及入选作品。在介绍入选作品的时候，编选者并没有单单介绍内容及思想，而是努力结合作家的文学风格进行解说。这些评语大多写得短小优美，寥寥几语就能够切中核心，比如在《中国诗歌经典》中对海子诗歌的评介就是一个例子：《黑夜的献诗》乃是海子最为人传诵的作品之一。它精彩地写出了诗人对黑夜的祈颂，在诗人的笔下，黑夜与丰收、土地、天空达到了一种神秘的融合，诗人在其中体会到了人与神性世界的应和：“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这段文字本身就有诗一般的韵味，有古代诗话的特色，同时又体现出评介者对海子诗歌的准确把握。这样的评介文字不但有助于读者理解所选文学作品的价值，而且大大强化了本丛书的可读性。这样，“文学史、作家、作品”三位一体相组合，使普通读者在深入理解作品的同时，又加深了对20世纪全球文学的辉煌成就的整体性理解，这可以说是这套书的一个特点。
　不过，读者最关心的，也是这套丛书最具价值的，自然还是编选者是如何遴选作品的?遴选了那些作品?我们翻读这套丛书，明显可以感到编选者采取的是文学价值第一的原则，在遴选作品时非常苛刻，甚至可以说是“吝啬”。比如，在《外国长篇小说经典》一书中，卡夫卡《城堡》、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福克纳《喧嚣与骚动》入选，这并不出奇，但一般不为选家注意的前苏联扎米亚京的《我们》入选，就比较出人意表。《我们》是一部反乌托邦的寓言小说，与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一样被前苏联封禁多年，很晚才进入汉语文学界的视野中，所以声名不彰。《我们》以强大的想象力虚构了一个乌托邦社会“大一统王国”。在这个王国里，“幸福的生活”就是依据各种守时戒律去生活，艺术以实用为目标，个性被抹去，人不准有任何隐私，变成了社会运转的零件……就批判目的而言，《我们》与《古拉格群岛》有类似之处，但《古拉格群岛》主要是关注的是前苏联的社会现象，是一部“文学性纪实”。相形之下，《我们》具有更为感人的艺术力量，超出一时一地的现象，成为了人类本身的寓言。选《我们》而不选汉语文学界几乎人人皆知的《古拉格群岛》，就可以见出编选者的独特眼光了。再如，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选了一篇短短的《蜘蛛之丝》，而不选较为世人熟知的《鼻子》或《地狱图》，似乎颇为费解。然而，《蜘蛛之丝》主旨乃在借一则短短的佛家故事，对人类的罪性进行了强烈反省与批判。其内蕴如此阴森，然而行文却无比的华美优雅。所谓“以乐写哀，一倍增其哀乐”，《蜘蛛之丝》确实是最能体现芥川文学风格的作品。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中国短篇小说方面，路翎的选《英雄的舞蹈》，余华的选《朋友》不选《十八岁出门远行》；在中国诗歌方面，不作平均分配，把选择的作品重点放在冯至、艾青、穆旦、北岛、海子等大家。这些都可以见出遴选者所持有的尺度是非常严格的。
　艺术不会重复自身，但伟大的艺术都具有共同的精神尺度，可以照耀我们，温暖我们，引导我们通向无穷的世纪，这是物质以及其他事物无法取代的。这套丛书气势宏大，内容精当，可以说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优秀文学选本。荷尔德林有言：“在这个贫瘠的时代，／诗人何为?／而你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夜间，他走遍每一寸大地。”翻开这套书时，我们自可以返回到那逝去的世纪，体会前人拥有过的无尽的悲欢、梦想和光荣，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合上这套书时，我们不会失望，只有欢欣，因为善的美光芒万丈，就像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脸庞。

来源：《大学出版》2004年第1期

本版责编：金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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