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精神分析学派来定义人类,不知道弗洛伊德是不是同意这么说:人类是把性行为当作一种创造性娱乐活动和人格特征指标的物种?关于人格特征的指标,弗洛伊德说得很清楚:“一个人的性行为常常规定了他对生活的其他反应方式……性行为与一个人其他生活方式的这种关系在女性身上更易识别。”(弗洛伊德:《“文明的”性道德与现代神经症》)有关性的创造性,不仅为我们留下了从远古到今天的无数文明痕迹,也产生着头脑中的性幻想。弗洛伊德是最早研究性幻想的学者。他认为性幻想是一项重要的精神产品,在人类心理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性幻想不仅满足私密的欲求,还能保护身心免受不愉快的念头的纷扰。他还进一步指出,性幻想一方面反映个体的早期经验,另一方面证明了心理问题的存在。但弗洛伊德明确指出:“一个幸福的人绝不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实现。”(弗洛伊德:《创造性的作家与白日梦》)这一观点与他对梦的解析的思路是一致的。 英国著名临床心理学家、牛津大学心理学教授B.卡尔通过与19000个性幻想者的访谈和调查,并对这些通常深藏在人性最深层的阴暗面中的幻想故事作了深刻的心理分析,得出了许多富有启示性的结论。《人类性幻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完整地呈现了他在进入21世纪后所做的研究成果,并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精神分析学派对性幻想的理论体系。 由于观念和表达方式上的差异,像性幻想这类研究要在我们的国度中展开是有难度的。因此,卡尔的研究结果对我国心理学界尤具启迪。 卡尔发现:“大部分成熟的性幻想既会在与配偶的性关系中出现,也会在秘密的手淫时产生,这些性幻想通常可以给我们带来性高潮。”“相当多的成年人可能或多或少地存在灰色地带,既给他们带来兴奋,又给他们带来困惑。”“在性幻想的世界中,所有的规则和惯例都会遭到挑战。”“大多数人在性幻想中都是不忠的。”“手淫幻想中的核心部分是我们洞察人类精神世界的关键。因此,对手淫的方式和心理意义有深入的理解对于人类心灵的挖掘至关重要。” 卡尔认为,性幻想除了弗洛伊德提出的“满足被压抑的愿望”之外,还具有十四种功能。全部的分析十分理性和中肯。作为儿童心理学工作者,我特别对其中的两点感兴趣。 其一是“童年游戏的加工发展”。童年时期,每一个生活在正常家庭中的孩子,都有足够的幻想空间。象征性游戏和角色游戏,尤其是后者,是儿童通过幻想获得早期愉悦体验的途径,对儿童心理具有无可替代的发展价值。不少人成年之后,依然会对这一部分的早期经验继续加工,演变成陪伴性活动时的性幻想,从而继续体验儿时的快乐。其二是“过渡性客体及过渡性现象”。我们知道,儿童与养育者之间有一种持久的情感关系,叫做“依恋”。当儿童与养育者分离时,需要有一个替代性的物品来安慰自己。例如一个人独处的儿童喜欢经常听到妈妈的呼唤声,刚上托儿所的孩子喜欢带着自己家里的泰迪熊或毛毯。妈妈的声音和家中的物品,就是过渡性客体。同样,性幻想也会与过渡性客体有同样的功能,借助于性幻想在心理上产生一种独立感。或者,当一个家长对孩子控制过度、干涉过度时,儿童通过性幻想来抗拒父母的严重侵入和干涉,在幻想中营造一个自由的空间。卡尔着重指出:“父母闯入孩子的房间,会对孩子产生深远的影响。而对于与占有欲很强的父母一起长大的孩子来说,这种影响不会很快消失。” 如果一个人的性幻想演变成持续的施虐行为和变得太过沉迷以致妨碍自己的交往或正常生活,就是性变态。 在分析性幻想的根源时,卡尔着重指出,尽管他同意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早期创伤经历在唤起性行为以及我们生活中的其他行为的起源上起到了关键作用,但“我以为大家仍未充分意识到虐待对我们奉为私密庇护所的幻想世界的影响有多大。虐待的长远影响有多么深刻,可能甚至会超出很多精神健康从业人员以及创伤研究者的想象。”读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在报上看到的一篇文章,标题叫《谁打了我的孩子》,文字生涩,“旁征博引”,但意思尚明:与其让孩子在社会上吃亏碰壁,不如让家长用暴力来收拾自己的孩子。作者引用钱文忠博客里的话说:“作为家长,我倒是希望我儿子的老师看他不成器,揍他两下,罚站一会儿,这是应该的。教育部就应该定出这样的规则,对学生要有惩戒。”作者同意钱文忠的“体罚惩戒论”,最后,厉声质问:“———我们,为什么非要交出打孩子的特权?”在作者看来,养孩子只有两种方法,除了宠,就是打!其他人选择了宠,她决意选择打。打孩子竟是她的特权!在一个特权泛滥的不公平社会中,任何一种特权的失落都是痛苦的。因此,这位女士决意要收回和挥舞打孩子的特权!看来这是一位被《三字经》搅浑了大脑的人。真希望她也能读一读《人类性幻想》,从中得到一点科学心理学的教育。卡尔说:“一个孩子的出生可能代表着一个虐待循环的开始;因此,永远不要认为孩子的诞生就意味着健康和快乐。”出于心理学专业的敏感,我倒是建议那位母亲自己去访问一下有资质的心理医生,让自己从童年的心理阴影中走出来,免得让自己的孩子在恶性循环中受难。———这是题外话,顺便说的。 《人类性幻想》一书,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作者大胆的探索、宝贵的积累、缜密的分析、严谨的结论,使我感受到一位科学家的学术风采和理性魅力,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对译文中的核心概念“性幻想”,我有一点疑惑。虽然原文用的是Sexual Fantasies,译成“性幻想”并没有错。按普通心理学的定义,幻想是一种“与生活愿望相联系并指向未来的想象。”(朱智贤:《心理学大辞典》)是一种特殊的创造性想象。而性幻想虽然也有某种程度的“创造性”,但更重要的是一种带有强迫性的精神活动。卡尔明确定义过,所谓性幻想是“人们在进行性活动时(无论是性交还是手淫)其脑海中涌现的、通常会引发性高潮的一幅画面、一种想法或者一部详尽的剧本。”性幻想的对象很少有变化。人们在性活动中产生的那种一过性的、暂时的、片段的、没有引发性高潮的想象———请允许我称它为“性的幻想”,不是该书所论述的性幻想。可见,性幻想不同于“性的幻想”,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幻想。也许,将该书中的Sexual Fantasies译为“性臆想”或“性幻想症”更确切一些。这一点就留待与译者切磋了。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11.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