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年，中国文化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戏曲改良运动，从京戏开始，出现了面目一新的时装戏，诞生了戏剧理论刊物，各家戏曲班社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创建新式秦腔班社，赓续秦腔辉煌历史，改良社会，教化百姓，成为陕西社会有志之士的共识。1912年8月13日， 易俗社在西安正式成立。从那时起到今天，易俗社经历了112年的艰难曲折历史，为中国戏剧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经典剧目，为无数观众塑造了无法忘怀的舞台形象，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观众的人生际遇。揭示易俗社这段长达百十年的光辉历史及其伟大成就，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近日，一本反映易俗社百十年历史，展示其光荣与辉煌、艰难曲折又百折不挠奋斗历程的报告文学《易俗大先生》终于与广大读者见面了。 这是一件值得纪念的文化盛事、戏剧盛事，更是出版盛事。 作者以口述史、采访记、回忆录和报刊杂志、内部资料为依据，采取以人系事、寓史于人的写作方法，再现了百年秦腔班社易俗社的兴衰荣辱历史，揭示了其教化社会、移风易俗的办社宗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波澜壮阔、风云变幻的发展演进历程。作者选择的易俗社具有代表性的九位大先生及学员年级整体，依生平顺序排列布局，珍珠穿线，披沙拣金，其主要事迹环环相扣，互相衔接，形成了全书隐含的时间轴线，支撑起了全部行文逻辑。作者语言质朴细腻，人物形象刻画生动饱满、形神兼备，使全书充满了故事性、趣味性、可读性。是一本优秀的通俗戏剧史读物。 读这本将近25万字的作品，丝毫没有沉重压抑感，反而有急不可耐、想一口气读完的紧迫感。读完掩卷沉思，心潮波澜涌动，人仿佛置身于易俗社诸多先贤精英队伍当中，看他们粉墨登场，起科发凡，唱念做打，腾挪闪移；听他们直抒胸臆，指陈时弊，褒贬人生，快意恩仇，与他们一同走过20世纪中国社会跌宕起伏、曲折漫长的演进历程。 易俗社大先生的从艺史，就是见证中国社会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历史。1911年10月10日，武昌新军工程营发难，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紧随其后，陕西革命党联络各方，举旗响应，成为全国第二个爆发革命并宣布独立的省份。“十八行省”纷纷宣告独立挂起五色旗，清廷的封建帝制土崩瓦解。袁世凯篡夺胜利果实，辛亥革命陷于失败。辛亥革命虽然失败了，但革命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变化则反映在诸多方面。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及蔓延，则为专制主义统治下的死气沉沉的思想界、文化界、戏剧界以及社会生活带来了惊天巨雷，晴空爆响，使人耳目一新。诞生于辛亥革命后的易俗社，受新文化运动和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的双重加持，从呱呱坠地的第一天起，就把自己的命运与国运、世运，与时代、历史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更多地体会了与国家和民族同命运共甘苦的百般滋味。1926年，北洋残渣余孽、河南军阀刘镇华驱使号称10万之众的兵匪，返陕祸乱，在西安围城期间，为配合守城，安定人心，易俗社坚持正常演出；1937年6月，战争阴云笼罩在北平城上空，日寇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易俗社坚持为二十九军、冀察驻军及北平各机关、新闻界、大中学校演出《山河破碎》《还我河山》《淝水之战》等激励军民斗志的自编剧目；编剧封至模在7月7日的《京报》上发表文章，大声疾呼“文学是时代的反映，戏剧是大众意识的表征，在家破国亡的时候，是冲锋的号角”，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只有大声喊着“山河破碎了”“还我河山”；1938年，敌机轰炸西安，易俗社几乎倾家荡产，一夜覆亡；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弹雨硝烟，易俗社终于在1949年5月迎来了崭新的春天，用枯木逢春、久旱甘霖来形容其惊喜之情，恰如其分。进入新时代，易俗社及其新老艺术家焕发出了惊人的艺术青春，1958年，易俗社第三次进京献演交流；1959年，以《游西湖》《三滴血》两个剧目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献礼剧目；1979年，大型秦腔现代戏《西安事变》在北京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0周年献礼演出，成为当时戏剧界解放思想的代表作。历史进入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时代，进入中华民族经过百年奋斗得来的伟大盛世，戏剧界花开锦绣，易俗社仍扎根西部，立足社会，自觉追求实现自我价值。新旧两个时代，秦腔艺术家的人生犹如两重天。百年易俗社的诞生、发展、演变史，正像一位历史老人，见证了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近代中国社会的演进过程，兵匪横行，水旱频仍，军阀混战，外敌入侵，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这一切都未能使易俗社破败消亡，也没有消磨掉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民族精神、抗争意识、奋斗意识。也可以说 易俗社大先生们为秦腔艺术、为戏剧事业奋斗所走过的历程，就是独自见证近代中国社会前半段站起来、与我们中的多数人一起见证后半段富起来、强起来的历史。 易俗社大先生的从艺史，就是在大时代中勇担道义、自强不息的历史。易俗社创设元老李桐轩晚年做《莲舌居士传》，称自己一生事业在于“除旧布新”，是与时代发展并行之人。李桐轩和另一位也是同盟会员的创设元老孙仁玉认为“人民知识闭塞，国家无进步之希望”，如何来改造社会，祛除愚昧落后，提高人民的智识水平，他们也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这就是“组新戏曲社，编演新戏曲，改造新社会。”易俗社在其《缘起简章》中说：“同仁忧之，急谋教育之普及。以为学堂仅及于青年，而不急于老壮；报章仅及于识字者，而不及于不识字者；演说仅及于邑聚少数之人，而不及于多数。声满天下，遍达于妇孺之耳鼓眼帘，而有兴致、有趣味，印诸脑海最深者，其惟戏剧乎。戏剧之于社会，为施教育之天然机关。”“爰结斯社，取名易俗，意在移风易俗，俾久压于专制之民，程度骤高，而有共和之实焉。声音之道，与政想通，于以为补助之教育，庶有当也。”经过7年多的创作、演出实践，1919年重新修订的《易俗社简章》，将自己的办社宗旨简练地表述为：“编演戏曲，补助社会教育，移风易俗。”从中可以看出，大先生们从易俗社成立之日起，就自觉承担起了教化社会、移风易俗、推动社会进步的时代重任。正因为抱定这个结社宗旨，胸怀改造社会重任，在第一代易俗大先生身上，更多地体现出了立定根基、站稳脚跟、秉志高洁、矢志不移的优秀品质，无论环境多么险恶，条件多么简陋，甚至于在兵匪横行、社会动荡不宁，社内演职员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形同乞丐的情况下，依然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1914年，白朗队伍西征陕甘，西安城白昼关闭城门示警，他们坚持演出；1926年，西安围城，城内军民死伤无数，他们坚持演出；“虎列拉”疫情肆虐期间，他们坚持演出；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当天，他们在北平演出；特别是1938年日寇飞机轰炸西安，城里无法躲避，当时的大先生、社长高培之带领学生，背上干馍，步行去城外十几里路的观音庙村，坚持给学生上课、练功、排戏，晚上回城继续演出。而为了宣传抗战，他们宁可自己忍受着经济状况窘迫不堪的境况，也不收或少收租金，将自己的演出场地借给著名女作家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供其宣传抗日，并号召社内演职员学习西战团的革命精神、吃苦精神。崇高的使命感、强烈的责任感以及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顽强作风，是存在于易俗大先生群体中每一个人身上的可贵品质。 易俗社大先生的从艺史，就是戏剧与人民融为一体，为人民、为社会弘扬正气的历史。揭露黑暗，抨击落后，指陈时弊，鞭答丑恶，革除陋习，倡导文明，反映人民呼声、心声，培植社会元气、正气，是易俗大先生们编写剧目、登台演出时一贯秉持的戏剧理念。李桐轩早期的代表作《一字狱》，将批判现实主义与超现实的浪漫手法相结合，抨击了封建时代横征暴敛、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黑暗统治；孙仁玉编创的《新女子顶嘴》，提倡男女平等，指斥缠足陋习给女性带来的身心伤害；范紫东创作的《软玉屏》，痛斥封建社会对奴婢等社会下层的残害，发出了“生命平等无贵贱，只凭法律保人权”的呐喊。如果说，大先生们早期还希望以改良方法推动社会向文明民主演进的话，进入30年代，他们的指导思想则发生了明显变化，他们通过排演《商汤革命》《武王革命》，以古喻今，以古讽今，明确主张以革命手段改朝换代、除旧布新。当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空前危机之际，大先生们以秦腔为武器，以舞台为阵地，编演了《长江会战》《湘北大捷》《血战永济》《卢沟桥》《东望楼》等反映前线将士与敌寇做殊死拼搏的现实题材剧目，鼓舞了全民族坚持抗战、敢打必胜的民族气节、牺牲精神。易俗社及其一代代大先生，都以扎根社会，与人民群众融为一体，热情讴歌美好光明，反映人民群众的疾苦为己任，民苦我呼，民冤我伸，成为道义和公理的化身。 易俗社大先生的从艺史，就是守正创新，不断实现自我超越的历史。创建易俗社的大先生们，虽说多数人接受的是帝制时代的封建文化、科举教育，但当他们经过戏剧改良运动、辛亥革命，特别是新文化运动的冲击和洗礼后，就有了与以往秦腔班社截然不同的办社理念和实际操作。以前附着在旧式班社躯体上的许多陈规陋习，都被他们一一剪灭根除，而代之以崭新的组织形式。易俗社成立之初，实行会员大会领导下的社长负责制，并设立了五大机构，一是干事部，由社长负责社内一切事务；二是评议部，评议社内一切事务，整理议题；三是编辑部，负责编写剧本；四是学校部，负责本社招收来的学员的文化教育；五是排练部，负责业务排练和日常培训。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辛亥革命后的民主平等观念，已经影响到大先生们的灵魂深处，并外化为对组织架构的塑造。后来，随着形势发展，又增设了交际部、营业部，将社长制改为社务委员制，但是，作为新型戏曲团体，其编戏、排练、演出、教育的职能则始终没有改变。除了组织机构新颖，大先生们还对秦腔这门艺术的剧目内容、排演制度、演出形式进行了大胆创新。如在辛亥后的1913年元旦，首演当时所谓的时装戏，在编写剧目时突破原有的字词限制，引入大量的诗词句式；与上海百代公司合作，录制经典剧目和唱段的音频资料；新中国成立后，录制秦腔戏曲片、戏剧电影，等等。值得指出的是，将近20年后加入易俗社的封至模，显露出了过人的胆识，在改革秦腔艺术上可以说是厥功甚伟，他在易俗社引入并实行秦腔剧目排演导演制，引入了话剧、电影的表现手法，吸收了京剧身段、水袖、手势、扇子等技巧，改革涉及剧本、表演、舞台、化妆、服装、灯光、道具等等诸多方面，为推动秦腔从广场艺术走向剧场艺术，做出了重要贡献。大先生们无论是在本土，还是离省赴汉口、北平等地演出，都能够抓住一切机会，与国内其他剧种、流派的代表人物学习交流，相互吸收借鉴、扬长避短，正是因为一代代大先生们具有这种继承传统，不断创新，适应社会，自我革命的高度文化自觉，才使得易俗社并没有在近代中国百年来翻天覆地的历史巨变中湮没无闻，而是经过百年浓缩积淀，百年守正创新，始终焕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在历史进入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然活跃在戏曲舞台上，融化在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中。 读《易俗大先生》，仿佛是在看时光倒流，历史重演，眼前穿梭、飞扬、幻化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饱经沧桑的面孔。读书之余，还可以扫码听秦腔名家演唱的经典唱段，欣赏新老秦腔表演艺术家的艺术风采。 易俗大先生 余静 相关图书 来源：西北大学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