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晓空居士)是“新太阳”地产品牌创立者,北京大学名誉校董,上海地产界“三大奇迹”的缔造者。《偶然》(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作为李晓东先生的回忆录,记录了他六十余载丰富独特的人生阅历,亦是他对生命感悟的撷英。书名“偶然”一词浓缩了作者一生的智慧和价值观念:从出生的“赤条条而来”的“无”,到从商取得巨大财富的“有”,再带顿悟向善放下一切的“无”。从无到有再到无,这就是人生———“雾里看花”、“山雨欲来”、“暮然回首”、“虚空无际”的四重境界。 一 我在五台山藏佛的首府———灵鹫峰下山的路上,偶然看到林间一条小径,通向一片寺庙群建筑,依托山势,高低错落,层次分明,于是进去看个仔细。这寺叫做南山寺,一抹红痕,是南山寺的围墙,全都倩巧玲珑,伸展似龙蛇。寺门不大,像是普通人家的院门。在锅炉房,烧水的尼姑给我们烧开水泡茶喝,等水的间隙,我无心的随口一问,却让我们偶然得见在这南山寺修行的住持女尼。一打听不禁大惊,这位女尼不是别人,正是1946年震惊中外、激起反美浪潮的“沈崇事件”的当事人。 沈崇出身福建名门,是清代名臣沈葆桢曾孙女,林则徐的外玄孙女,世家之女,名门闺秀。1946年12月24日晚上,沈崇却在北平惨遭两名美国士兵凌辱。这一事件激发了国人压抑已久的义愤,怒火爆发,激荡起了全国的反美游行示威。从此之后,心如死灰的沈崇断发入佛。我们邂逅之时,她已经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 我不禁感慨万千,真是造化弄人,天命无常。名门闺秀,如花的年华,她本可以有甜蜜的爱情,有温馨的家庭,有成功的事业。可是两个丧心病狂的美国大兵,硬生生地截断了她人生无限美好的可能,迫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揭开伤疤之痛,这是怎样的一种残忍?这是怎样一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尘世中沉浮的我们不懂,也不忍想。 从千金小姐,到被众人指点,再到入寺苦修,与青灯古佛长伴一生,谁人闻此不会扼腕长叹? 几十年的清修参禅,五台山尼姑庵的沈崇也已经豁达超然。几十年佛门生涯后的她,慈眉善目,无欲无求。这红尘间的恨怨愤苦,似乎再也不会成为她的困扰。 远处是前来礼佛的人们,屋外是虔诚祈福的修行人,坐在简单的禅房里,她好像在看着窗外,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她微微一笑,说起了红尘往事:“这不单单是美国大兵的错,也有我自己的错。当时他也不过是喜欢我,如果我能冷静地制止他,不要反应过度,只需要一句‘我们可以慢慢交往’,也许就不会造孽。说来说去,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必怨天尤人。” 她那经历岁月的声音,轻柔入耳,但其中充盈着坦荡、淡然;她的表情,好像一泓深水,看不见波澜,也看不见红尘的干扰,清澈却又深不可测。她的话,如霹雳雷电让我震撼,又如清凉泉水流入我心。我一字一句地咀嚼回味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念念如斯,幽幽禅思,这庵外的残红尚未落尽,庵内的修佛之人却已淡了一世的繁华尽落。犹记得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隔窗云雾生衣上,转幔山泉入镜中”,加上友人的“眼底沧海浅,衣上白云多”等,皆为空灵妙悟之佳句,发人深省。 二 我是个爱四处跑的人,对文物的兴趣早在西安当兵时就已经培养下了。在我看来,文物,是先人留给我们的东西,是古老文明最真实的载体,典籍史册或许可以美化歪曲,文物不会欺骗我们。只要看着它们,就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和认同,这是我们的根。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就去上海老博物馆转转。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参观博物馆,不如说是拜谒,拜谒一位博学的长者。 这些宝贝中,我最喜欢看的,要算是青铜器了。它不但凝结了古代能工巧匠的智慧心血结晶,还灌注了历史的风云变化。千年文明古国,带着与有缘人风云际会的美好启示,静静地卧匐在博物馆一隅,只为等候着你的到来。惊鸿一瞥间,多少故事在顿悟中传达,多少感动在内心中涌起。 上海,不是一个出土青铜器的地方。但这座城市却收藏着世界数一数二的青铜器,据说主要是晚清以来江南几位收藏大家的一批流传有序的名品,如著名的大克鼎等,使来到这里的人们径直登上青铜器铸造技术的巅峰,领略商周文化的一个精彩面向。那时候上海博物馆设在河南南路十六号,原来的中汇银行大厦内。大厦有十五层高,采取法式立体结构而建,红砖清水外墙,十分洁净稳实。正面高塔直耸云霄,是由中国建筑师黄日鲲及法国建筑师赖安吉爱共同设计完成。博物馆那沉稳而不失质感的灯光打在穿越了千年历史的青铜器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斑斑驳驳的痕。温润而略带古意的门把手,轻轻握上去,有种历史的厚实感。 我在这老建筑里踱步,赞叹着历史,也感慨着上海。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它有着国际时尚大都市的风貌,还囊括着万国建筑博览会的头衔,既是共和国经济工业中心,又是文人墨客笔下一个个精彩绝伦的冒险故事上演的舞台。它包罗万象,吸引无数人投入它的怀抱。我也是其中一员,漫步向前,我感受到了那份特殊的“缘”在悸动,它在悄悄地跟我说着什么,似乎有什么事,要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 “这是魏晋南北朝时的青铜鼎,距今已近两千年历史。你看,它的造型依然是那么饱满,古代能共巧匠的手,着实让我们汗颜啊。”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头一看,只见一位白发苍苍、气度非凡、温文儒雅的老者走入我的视野,他好像看到了我对着青铜器发呆,不知道在遐想着什么,于是走上来,陪我一同观看,耐心讲解。那时候,我只是为他的博学折服,也为他身上散发出的儒雅气质心存敬仰,却不知道我们两个的偶然相遇,竟至改变我之后的人生轨迹。这也许就是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在我的生命里起着重要作用的“缘”。这一场相汇的缘改变了我在上海的命运,看似轻描淡写的初始,却孕育了美好而长久的友谊,和我事业上的又一次巅峰!实在是感谢,这样的“缘”! 那位老者是我国著名的青铜器学者和古文字学家,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的马承源先生。 “空间所限,我们现在展出的物品,其实仅仅到馆藏文物的百分之一点二而已。只能精挑细选了。”马馆长不无遗憾地说道。 “百分之一点二?”我被这个数据震惊了,情不自禁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确,这座中汇大厦,建筑年代已经有些久远,里面的空间布局,逐渐不能容纳上海馆日渐增多的藏品。 “你看,这里离外滩近吧?其实这曾经是杜月笙的银行,是中国由大亨开办的第一家银行。解放后国家收回,才有了现在的上海博物馆。”马馆长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微笑着讲述博物馆的历史。 我环顾四周,墙壁已然斑驳,潮湿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这样的墙壁,这样的老房子,纵然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可是当真能保护这数千年的珍品不受侵蚀吗?我自问,很是担心。想到此,一丝不安从内心深处蹿了出来。那些文物在我面前仿佛都活了,它们在倾诉、在哭泣、在用一种渴望的目光看着我。我听到,隐隐约约中有一个声音,在空灵之处淡淡回响。我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必须为它们做点什么,这,似乎是使命和召唤! 老馆长浑厚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惆怅,他凝视着这些宝藏的眼神里似乎也隐藏着什么忧虑。在我的询问下,他介绍说,上海博物馆藏品评估几百亿,可是这栋老博物馆,温度、湿度都没法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价值连城的国宝在这样的条件下,锈迹斑斑。他的连连叹息,好像那逐渐消失的历史一样沉重。他眼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爱,像父亲看着孩子,深情而专注。 我记得,他说过的一段关于李鸿章家族最后一位收藏家的故事,尤其感人肺腑。“李鸿章五弟的孙子李荫轩,1911年生于上海,自幼喜好文物古玩,常年究心于考古学、掌故学、鉴赏学,精通中外历史。那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有学识,又有家族渊源,为人还特别谦卑,是真正的大家风范!”马馆长说起收藏大家来,有着与对文物如出一辙的爱,同时,还有大学者间的那种惺惺相惜。“大约从1930年开始,李先生开始着手中国青铜器的收藏。上海的古玩市场、寄售商店是他常去之处。每到一处,从来没有多余的话,看好了就买,买好了就走,人们甚至称他是‘神秘人物’。” 马馆长继续说道:“他对青铜器的鉴赏自有独到之处。在他收藏的两百余件青铜器中,极为重要的有数十件,在反复考证后,他还写下考证文章。这可不是一般收藏者写的那种收藏心得和感慨,那是真正的、极有价值的考证论文!有理有据,每件东西的出处都有可考之处,可谓旁征博引,奥妙无穷!这些考证文章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他都拿给我看过,那的确是下了真功夫的!没有一点水分!” 马馆长眼中闪起精光,却很快又黯淡下去:“李先生的这批收藏,在‘文化大革命’前的几十年间一直保存完好。抗日战争期间,为了免遭日本侵略者的掠夺,他花费了很大的精力。闪转腾挪,里面的艰辛难以用语言表述,最后终于在那炮火纷飞的年代将这批文物保留下来。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上海西区那一片花园洋房集中的住宅,被挨个儿地抄了家,李先生家里自然也在劫难逃……” 我心悸地看了看周遭静静蛰伏在橱柜里的文物,感受着它们的呼吸,似乎看到了那个灾难日里的一抹阴影。 马馆长皱起了眉头,那段往事像一枚毒刺,再次戳疼了他的心:“一天,一队红卫兵闯进了乌鲁木齐南路衡山路的李家花园,看到满屋是古董,纷纷嚷道:‘四旧!四旧!砸掉!砸掉!’他们又摔又砸,把那些珍贵的西洋瓷器一件件从阳台上扔下去,摔个粉碎;年代久远的古代钱币,在他们手里一掰就是两瓣!这是一种无知和野蛮造成的践踏!看着这些年纪轻轻、又凶又不讲理的红卫兵,李先生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幸中万幸的是,这一次红卫兵并未发现他收藏的青铜器,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队红卫兵不会搜到!” 听到这里,我的一颗心也吊了起来,回想起自己过去年轻时也曾有过的冲动,一阵羞愧涌上心头。 马馆长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继续讲述着李先生的故事:“就这样,在那个中午,李荫轩为了保护毕生所藏的价值连城的文物古玩,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打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电话。” “他是要把自己收藏的文物都捐给博物馆吗?”我忍不住抢问道。这样的收藏大家,这样爱文物如生命的人,在那种时刻,最能信任的,也只有和自己一样的马馆长这样的知音了吧! 马馆长看了我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说的话,电话里,他说:‘马先生吗?红卫兵要抄我的家,我的青铜器全部捐给博物馆,你们赶紧派车来,否则就来不及了。’接到他的电话后,我马上和几个同事一起急急赶到李家。一进他家门,里面的景象顿时让我们惊呆了,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李先生夫妇表情木然,地上堆满了各式青铜器,都是流传有序的名品佳作啊!”马馆长的声音里透着深入骨髓的痛:“铭文记载周成王时代平灭商纣王之子武庚叛乱的小臣单觯、记载周康王命明公领导伐东夷的战争的鲁侯尊等等,共有一百多件,极其重要的也有几十件之多!望着一屋子的珍宝,我倒吸冷气,庆幸没有落到造反者的手里。因为当时处于‘特殊时期’,博物馆无法接受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的捐赠,所以只能用代为保管的名义收下。于是大家一齐动手,造清单、数藏品、装卡车,运到上海博物馆。 “整整两天一夜,我带领的上海博物馆的十几位同志忙得满头大汗,六轮大卡车来回跑了六趟!等到最后一车装车完毕,把一份份藏品明细清单交到李先生手上时,同志们早已个个饥肠辘辘、头脑昏昏了。但我们都是欣慰、开心的。因为能亲手保护这些珍宝,那种无上的光荣和使命感,早已让我们忘记困乏……卡车发动时,李荫轩送到门口,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的这些东西,今后要请你们多多费心了……当时我很自然地点头承诺,因为我的心早已到了那些文物上面,从接手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着,要怎么保护他们!” “后来呢?”早已听得一颗心紧紧揪起的我赶忙问道。 “再后来,李先生夫妻被赶到花园旁边的一间原来属于园丁住的房间里住,整幢洋房被房管所接收。”马馆长的话里,充满了友人已逝的酸楚和无奈。“1972年李先生逝世前,还念叨他那些藏品,对夫人邱辉讲,‘这个东西就捐给上海博物馆,只有那里能够保存这个东西。东西放在博物馆,我顶顶放心!’” “难怪刚才我看到许多青铜器展品介绍的牌子上,都注明了‘李荫轩、邱辉捐献’的字样。”我这才松了松不自觉间听得绷直的身体。 看着眼前这件宝贝,我再次打量起了马馆长,他对文物的热爱,化作行动,被这一件件摆在眼前的珍宝活生生地验证着,没有半点折扣。我知道,“文革”期间,他忙于在炼钢炉前围追堵截,凭慧眼征集了许多珍贵文物,救下了大批的珍宝馆藏。他曾经巧施高帽手段,敲锣打鼓赶到拿走了文物的造反派家里,表彰他们将文物交给了国家管理; 他还曾在炼钢炉前的废铜烂铁堆里发掘出了汉代的蒸馏器…… 想到这些,我既心痛如割,又感动不已。今天,我们在博物馆陈列室里看到商鞅当年统一度量衡时制造的方升,铜鼎里镌刻着一段任何史书里都未见记载的战争;春秋早期龙耳尊、春秋时期的鲁原钟、东汉婴座熨斗……这些足以光照千秋的青铜器当年都曾经差点毁于一旦呵。看着博物馆的浅米色大理石立面、一匣匣水晶剔透的玻璃橱窗柜里的珍宝,每一平方厘米、每一尊文物,它们背后都凝聚着一代代博物馆人的泪水、汗水,承载着一个个令人动容的故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来之不易……在马馆长和同事们的全力抢救下,上海博物馆先后抢救回青铜器、陶瓷器、金银器、石刻造像以及丝织品等各类文物珍品三百余件。如果没有他,也许上海博物馆就不可能有国内文物库藏“半壁江山”与青铜器藏品“世界第一”之誉吧。 马馆长就是用这样一种普通又不普通的方式,使得无数的国宝从熊熊炉口逃脱了劫难。他的一生,都与这些文物、都与上海博物馆浇铸在了一起!如今,这些文物虽然没有侵略者的强夺,没有了红卫兵的无知践踏,但却遭遇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化学腐蚀。 由于各种原因,博物馆的文物修缮保养经费有限,当他看到当年耗尽心血建设和保护下来的宝藏就这样慢慢地被岁月侵蚀毁坏时,怎能不黯然神伤、烦苦忧愁? 三 从他的笑容里,我读到了真挚,读到了热爱,看到了他全身心痴醉于工作和文物中几十年不曾变过、懈怠过的精神。这一刻,我心中的那个声音、那个召唤,或者说那份“顿悟”的缘,已经很清晰地映现出来了,听到内心的诉求,我自然知道该作何抉择了! 于是,我问道:“我也知道老博物馆现在正在招商置换,不瞒您说,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这事情,所以先来看看。老博物馆置换需要多少钱?” 马馆长重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也许他看出了我眼中的诚意,犹豫了一下,说:“最少两个亿。” 两个亿,并不是个小数目。作为一个商人,我心里如何不明白?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却丝毫没有想到拨打心中的小算盘,而是想到,这么多国宝文物,确实亟待保护! 这就是缘,那上天给你安排好、需要你去做的大事,什么都是刚刚好,感情、时间、物质条件,都预备好了,需要的只是自己做一个决定。可能外在看来,有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但我相信这种顿悟,是会给人带来更大成功的!如果一切都靠理性去分析,做不成事情。两个亿对我来讲虽然是个较大的付出,但这两个亿所能带来的,是我们民族文化宝藏的传承,是为炎黄子孙留存下一份历史的载体,也是对这位有情有义的老馆长一生情怀的激赏与感动…… 我的内心已然做出了决定! “好,我就买下来。”我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决。这里面有着厚重的使命感,我很清楚地领悟到,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也一定会做好! 老馆长眼里写满了激动与喜悦,还带着一分难以置信。他怔怔地看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短短两小时的会面,却能让我做出这样的决定,马馆长的眼里有喜从天降的兴奋,为了新馆的资金筹募问题,他之前是操尽了心思,突然有人如此果断地做出了出资承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再次涌上我的心头,在这样的召唤和感动下,我感到了一份义不容辞的历史重担正在等待我挑起。这是使命更是荣光,是荣光更是挑战。这个重担的分量可以想见。然而这一刻,我只感觉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炎黄子孙,在为延续历史的血脉略尽绵薄之力,以赤子之心面对着使命的降临。缘,妙不可言,做大事,除了你有条件,还要看能不能感受和顿悟到这样属于天的启示!我相信,我抓住了!我会牢牢抓住不放! 五天后,马馆长告诉我,市领导已经批复了我们的计划。我微微一怔,很快就释然地笑了。之前那种超然的感觉没有错,它,就是我的。这份使命,没有人可以拿走,而且,还出奇的顺利、快速。 想到黄浦江畔即将形成的第一个商业写字楼,想着即将搬进新家的那些青铜器鼎、古玩字画,我就愈加兴奋了:“好呀,那咱们准备准备就签约?然后就可以动工了!” 然而,马馆长似乎丝毫没有应和我的激昂,他略带犹豫地又说道:“另外,需要向您说明的是,因为文物比较多,上海博物馆新馆不仅是文化的宝库,而且代表上海市的形象,市领导希望它做得更精致一些,所以可能需要追加五千万资金……” 我听得出他的踌躇,虽然他是为了文物的利益,但是在他看来,商人的眼里,毕竟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而两点五亿在他看来,似乎就足以亏本。 马馆长解释着原因,我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愧疚,但我也听出了他对文物的爱,以及他对我的歉意。 “不瞒你说……”马馆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忽然间,语气中透出一份果断,他看着我,异常诚恳地道,“追加五千万资金确实有些突然,但我们之所以提出来,也是经过了反复斟酌。考虑到这些文物、这些珍宝、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确确实实需要维护保养,我们就干脆向您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够‘资助’这五千万!” “资助……”我稍稍一愣,确实没有料到马馆长会用这样的提法。“资助、资助……”默默念叨两次后,我的眼前渐渐看到了一副神奇的图像:无数绚丽多彩的鲜花,凸显着勃勃生机,散发出清新怡人的芬芳;轻盈婀娜的蝴蝶,在花丛中一只只飞过。这些花、这些蝶,不是凡尘的样式,是一种生平未见、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我想起来了,这是不知曾经何时,我读玄奘法师生平传记后,在潜意识里,凿刻下的玄奘圆寂涅槃图。在他传奇斑驳的一生中,临终之际,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进入极乐世界。正是他一生走来,种下的“善因”,才能得到这幅美景的“善果”。 猛然间,我再一次地顿悟了,尽己之力去保护那些文物珍宝,难道不是需要我去种的“善因”吗?区区五千万,如何能将这样属天而来的启示夺走?我还有什么可摇摆犹豫的? 而眼前,如此诚挚真切的老馆长,他的真诚、真心也早已感动了我。我当即就承诺:“好,您不必多说了,我非常理解!成交!” 马馆长一愣,呆呆地看着我,直到我再次肯定地朝他点点头,他才再一次地用力抓住我的手,久久握住不放,我清楚地看到,他的黑框眼镜后面,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故人早已不在,我想起当初的马馆长,想起那时候老旧的博物馆,还会由衷地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遇见他,让我听到他讲的那般动人的故事,让我与中汇大厦结缘。这份感悟和经历,是弥足珍贵的,是伴随一生的财富! 偶遇邂逅、相遇相知是人和人之间美丽的偶然,能够遇到马馆长这样一位学识渊博而又对文物古籍一片赤子之心的长者,是我的荣幸。而能够和他一起开创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更是机缘这位圣洁的女神对我的眷顾和怜爱吧。 其实,在我最后一锤定音,做下这个项目之前,曾经出现过一个动摇我的巨大因素,那就是所谓的“理性分析”和“经济规律”。 汇丰银行亚洲区的投资分析师托马斯在一个雨夜急匆匆地跑来劝我放弃。他说道:“李,我们让数据说话。上海博物馆,建筑面积一万七千平米,你两点五亿元拿下,均价在每平米一点四七万左右,没错吧?”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位大银行家葫芦里卖什么药。 “OK,你买下这座老房子,肯定还要装修、加固,对吧?”托马斯见我进了他的思路,语气中的自信更增添了几分,“按照我的经验,这后期费用,大概要人民币八千万。换句话说,你的总价将达到三点三亿,均价也水涨船高到一点九四万每平米!你知道现在上海,同样地段的新建楼盘,均价是多少吗?” 他看着我,这个问题显得很严厉。 “四千元。”我很熟悉地报出了这个数字,几天前马馆长也说过,这似乎是个铁定赔本的买卖。 “五倍!五倍!你用了整整五倍的价格,买了栋危房!按照经济学规律,高于市场价三倍的东西,就已经是极大风险了!”投资分析师激动地叫了起来,“李,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李,更大的问题在第三点风险掌控上。按目前的市场价,这栋大楼你拿下后,年租金在每平米一美金左右,用空间换时间,收回成本,大概需要七八年时间。七八年时间啊!仅仅是收回成本!”托马斯的表情显得颇为痛心,仿佛是看到了一场砸在他自己手里的活生生的失败投资案例,“这笔资金,你用到别的领域,根本不需要七八年的时间回本!资金占用率太大了!No!No!No!李,风险很大,我的哈佛商学院专业决策系统提醒你,这是必须列为不选择项目中的内容!” “托马斯,谢谢你的建议。但我,还是决定要投。” “噢,李,你们中国人真是……太疯狂了。为什么?”托马斯瞪大了碧蓝的眼睛。 我微微一笑,只说了一个字:“缘。” 四 很快,我花两点五亿元高价买下上海博物馆的消息震惊了上海滩。像托马斯一样,许多同行都不看好我的决策,毕竟,以如此巨资买下一座旧楼,听起来确实让人惊讶。更何况,当时的中汇大厦,总体建筑已经向延安路倾斜了十六度,被定义为危房。在后来的修复过程中进行了压密灌浆处理,即打洞,把混凝土灌进去,使之不再下陷。但饶是如此,那已经倾斜的十六度,却不可能再矫正了。工程进展期间,托马斯来过现场观看,每次也都是耸肩摇头……有人认为我糊涂了,有人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但我的内心很平静,我的眼里,有比这两点五亿元更加弥足珍贵的东西。那些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文化,是透着灵性的历史积淀,是充满爱意和友谊的人文情怀。 中汇大厦开张后,交通银行、摩托罗拉、里昂信贷银行、荷兰银行、格力高、北京银行等四十余家著名跨国公司、一系列知名商家先后慕名前来入驻,出租率很快就达到了百分之百,成为1993年沪港最成功的投资案例之一。 如今,中汇大厦市值已超过十亿人民币,涨了三倍。但在我看来,这段经历是偶然的机缘创造的美丽,是一片无心插柳所收获的绿荫。很多时候,我们都忽略了这超然物外的感悟,只执著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商业利益,却失去很多充满色彩的经历和旅程。 当时,在黄浦区买下一座新楼的价格也不过五千万,以两点五亿买下一栋破旧不堪的老楼,无疑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而且中汇大厦已经十分陈旧,大楼整体向北倾斜十六度,压密灌浆加固不仅成本高昂,而且风险巨大。这个每平方米改造费四千七百〇五元、整体耗资八千余万人民币的工程,总造价一下子便被抛到了三点三亿之巨,这样的数字,在那个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年代,完全是违背托马斯所分析预测的那些“经济规律”的,在常人眼里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项目。但这些不是我的标准。我看重的是青铜器的故事、博物馆的故事、马馆长保护文物的故事、我偶遇马馆长的故事。我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这,真的就是缘,妙不可言…… 如今,这座体现着尊重历史、尊重文化、尊重文明的上海市博物馆新馆已然在人民广场建成。落成典礼那天,张灯结彩、锣鼓齐鸣、烟花灿烂、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各界领导、商贾名流纷至沓来,在一派热闹的景象中,马馆长再一次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我感到那股温暖中,透着的是他无尽的谢意。我们的眼神里尽是默契,此时,已无需赘言,热烈的气氛中,我与他相视一笑后,便淡然地退出人流…… 这座暗喻着天圆地方的建筑,在形态上,容易让人联想起几千年前的巨鼎。问鼎者何为?天下。苍生与社稷,天威与神权,无不透着一股肃穆和浑厚。它采用意大利石料、现代化的工艺,无论建筑还是设计,都是世界一流水平。它和繁华的中汇大厦,静静地矗立在喧闹的市区。它传承了老馆的气质和风貌,又担载了新时代的使命和征途。它与“中汇大厦”遥相呼应,楼宇间,它们默默讲述着那段动人的故事……它们也因为这段故事而定格在永恒,在岁月的层层包裹之下,好似琥珀一样玲珑剔透,美丽隽永。黄浦江滚滚向前的波浪里,也终于有了一朵浪花讲述着我的故事。 我想,这是佛陀对我“种善因”的恩赐吧。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2012.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