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剪刀 、一把剃头刀、一把残缺了牙的月牙形老式梳子,是父亲中年时为孩子或偶尔给邻里理发的工具。这么多年,一直未能忘却父亲为我们理发的情形,是记忆里父亲为我们理完发后的美滋滋。
在老家,理发俗称剃头。父亲为我们剃头次数剃得比较多的时光,是农村土地还未分到户的岁月。那时集体劳动,父亲常利用中午收工在家休息的时间剃头。剃头刀,是父亲从当时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上买的,大概一块多钱一把。理发的剪刀,跟裁缝师傅用的裁布剪刀差不多大,是请村里的铁匠上门打的。打剪刀,比打锄头要费事,所以一把剪刀,铁匠要单算半天工夫钱。父亲一直想有把推子(老家话叫洋剪),那时需三、五块钱,家里舍不得,也没条件买。
父亲用剪刀给人剪发,整整齐齐的显不出层次。用剃头刀给人剃发根,自然是干净有余,但没有渐进的观感。因为剪得整齐,头顶上的头发长而两边直上直下被剃干净,被人戏称“汤瓶盖”。汤瓶,是老家炖菜的砂锅,盖在汤瓶上的盖子大多是方形或长方形。因为家里贫穷,我们心里虽不喜欢汤瓶盖,不太乐意父亲给剃头,但嘴上总是不好意思说。年少的我偶尔能到同村有推子的名字叫三佬的业余理发师傅那儿去理一次发,其实也就一毛钱,但最最开心的是改变了汤瓶盖头型而自觉洋气了几分。记得三佬还会用剃头刀在你耳朵里灵巧地转半天,痒兮兮麻嗖嗖柔软的被电的感觉,我至今都未能忘掉三佬用剃头刀清理耳朵里汗毛的麻利。
上高中后便未再让父亲理过发,可父亲喜欢推子羡慕推子的神情,却总是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父亲喜欢给人剃头,曾经想贴补点家用,但手艺远不如他自豪一生的做石磅技术,剃头并没有挣过一分钱,所以也就只能作为业余爱好。每每有邻里为了省钱而让父亲给剃头时,父亲很是开心。父亲的爱面子,体现在有面子。做磅是父亲一生的自豪,而理发,父亲也认为自己是有技术的,只是工具不行。父亲在意的面子,是那种做了事别人随时能看到并受称赞的得意——“这个磅,是安川应槐师傅做的”,“这幢房的屋基是王师傅填的”,每每听到这样的话,父亲觉得很是面子。给人剃头,父亲潜意识里,也应是别人看得见的有面子活儿,那种别人问起“谁给剃的头?”,听见邻里说“应槐剃的”时的快乐,所以常常乐此不疲。父亲想有把推子,希望有了像样的工具后可以给人剃得更好的愿望,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大学毕业工作后,我曾经问过父亲还想不想要推子,父亲说“算了,大家都去店里剃头了,用处也不大”,我也就没再往心里去,但父亲的剃头情结其实并未淡却。
父亲上了年纪后,没再给人剃过头,但老人晚年越来越愿意到邻村的小理发店让人理发。每隔一个多月,父亲就会让不会骑自行车,晚年却无师自通学会骑三轮的母亲,骑着三轮带他去小店。母亲拉着他,父亲坐在三轮车里的小凳子上,很是惬意着跟过路的熟人打着招呼。别人问“干吗去?”,父亲会大声地说“去剃一下头”,那神情如过节。小店理发,数年里从一块五、二块涨到了三块一次,父亲岁数大了去理发的次数也就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但每次理完发,总是习惯地问母亲去不去吃馄饨?“我去吃馄饨了”,父亲颇有优越感的在旁边的小吃店招待了自己,有时会煮几片油豆腐。去理发的那一天,父亲会踏实而轻松。
很多年里,始终没明白干了一辈子农活、做了多年石磅,双手长满老茧的父亲为啥喜欢给人剃头,晚年还极愿意让母亲骑三轮拉他去小店理发。曾以为父亲给人剃头是爱好,或者在那个艰苦的岁月想贴补点家用,但早已不给人剃头的父亲年岁增大身体变差后,到辞世前的几个月,还依然喜欢到店里理发,才使我慢慢领悟到,给人剃头是父亲的享受,是有面子的营造生活;而晚年到店里让人理发,是老人享受条件变好后生活的体面。
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每个人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营造生活、享受快乐。快乐和幸福,与贫穷或者富有,并不一定成正比。未能给父亲买推子,是此生的愧疚,但父亲的剃头情结,不经意间促使我形成喜欢理发的习惯,带给我生活的享受。工作后这么多年里,一般相隔二十天左右,自觉不自觉我就会去理发店理一次发。理发于我,喜欢的是理发师用推子推头发、用推子扫边时麻嗖嗖的触感和因此的催眠般的身心放松。
每次理发,总会想起父亲为我理发的情形。
摘自《亲疼》王学武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定价:28.00元
来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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